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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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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屋子都是黄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几次,每天都是这样,他一睁开眼睛,屋子总是黄澄澄的,而爷爷就坐在那黄澄澄的灯光里。爷爷手里拿着一张破布,用那东西在裹着什么,裹得起劲的时候连胳臂都颤抖着,并且胡子也哆嗦起来。有的时候他手里拿一块放着白光的,有的时候是一块放着黄光的,也有小酒壶,也有小铜盆。有一次爷爷摩擦着一个长得可怕的大烟袋,这东西,小豆这孩子从来未见过,他夸张的想像着它和挑水的扁担一样长了。他们屋子的靠着门的那个角上,修着一个小地洞,爷爷在夜里有时爬进去,那洞上盖着一块方板,板上堆着柳条枝和别的柴草,因为锅灶就在柴堆的旁边。从地洞取出来的东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点没有用处,要玩也不好玩。带在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别在老太太头上的方扁簪,铜蜡台,白洋铁香炉碗……可是爷爷却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半夜三更的擦着它们,往往还擦出声来,沙沙沙地,好像爷爷的手永远是一块大沙纸似的。

    小豆糊里糊涂的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这都是前半夜,而后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爷爷到底是去做什么,小豆并不知道这个。

    那孩子翻了一个身或是错磨着他小小的牙齿,就又睡着了。

    他的夜梦永久是荒凉的窄狭的,多少还有点害怕,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了他的帽子。梦到过一个蝴蝶挂到一个蛛网上,那蛛网是悬在一个小黑洞里。梦到了一群孩子们要打他。梦到过一群狗在后面追着他。有一次他梦到爷爷进了那黑洞就不再出来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着绿色的火花,他张着嘴,几乎是断了气似的可怕的瘫在那里了。

    永久是那样,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虽然他不愿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里,虽然他不愿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里不可。

    湖边上那小莲花池,周围都长起来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饱满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风来的时候,那草梢也会随着风卷动,风从南边来,它就一齐向北低了头。一会又顺着风一齐向南把头低下。油亮亮的,绿森森的,在它们来回摆着的时候,迎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浅了,背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深了。偶尔也可以看到那绿色的草里有一两棵小花,那小花朵受着草丛的拥挤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围了,完全跟着青草一齐倒来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顶在青草的头上似的。

    那孩子想: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么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离开他的窗口,他一推开门出去,邻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苍白,腿和手都没有邻家孩子那么粗。有一回出去了,围着房子散步了半天,本来他不打算往远处走。在那时候就有一个小黄蝴蝶飘飘的在他前边飞着,他觉得走上前去一两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离他家一丈远的土堆上,落在离他家比那土堆更远一点的柳树根底下……又落在这儿,又落在那儿。都离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脚尖那里,又飞过他的头顶。可是总不让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害羞,他想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于是他脱下来了衣服,他光着背脊乱追着。一边追,一边小声的喊:

    “你站住,你站住。”

    这样不知扑了多少时候。他扯着衣裳的领子,把衣裳抡了出去,好像打渔的人撒网一样。可是那小黄蝴蝶越飞越高了。他仰着颈子看它,天空有无数太阳的针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见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头晕转了一阵,他的腿软了,他觉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他想坐下来。房子和那小莲花池却在旋转,好像瓦盆窑里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转一样。就在这时候,黄蝴蝶早就不见了。至于他离开家门多远了呢,他回头一看,他家的敞开着的门口,变得黑洞洞的了,屋里边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赶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坏东西,立刻反映在他的头脑里,邻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来了。他手里扯着扑蝴蝶时脱下来的衣裳,衣裳的襟飘在后边,他一跑起来它还可拉可拉的响。他一害怕,心脏就过度的跳,不但胸中觉得非常饱满,就连嘴里边也像含了东西。这东西塞满了他的嘴就和浸进水去的海绵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来。

    就是扑蝴蝶的这一天,他又受了伤。邻家的孩子追上他来了,用棍子,用拳头,用脚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么细,被打倒时在膝盖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张皮。那些孩子简直是一些小虎,简直是些疯狗,完全没有孩子样,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于是被压倒了,被埋没了。他的哭声他知道是没有用处,他昏迷了。

    经过这一次,他就再不敢离开他的窗口了,虽然那莲花池边上还长着他看不清楚的富于幻想的漂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黄昏以后,和一匹小猫似的,静穆,安闲,但多少带些无聊的蹲着。有一次他竟睡着了,从不大宽的窗台上滚下来了。他没有害怕,只觉得打断了一个很好的梦是不应该,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后睁开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个梦呢!自己始终是在屋子里面,而不像梦里那样,悠闲的溜荡在蓝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莲花池边上了。他自己觉得仍旧落到空虚之中,眼前都是空虚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么也不会触到,眼睛看上去什么也看不到。空虚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台上蹲着时,他往后缩一缩,把背脊紧紧的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发痛的时候。

    小豆一天天的望着莲花池。莲花池里的莲花开了,开得和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所放的河灯那么红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从未离开过他的窗口到池边去脚踏实地的去看过一次。只让那意想诱惑着他把那莲花池夸大了,相同一个小世界,相同一个小城。那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蜒,蚱蜢……虫子们还笑着,唱着歌。草和花就像听着故事的孩子似的点着头。下雨时莲花叶扇抖得和许多大扇子似的。莲花池上就满都是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说:

    “爷爷领我去看看那大莲花。……”

    他说完了就靠着爷爷的腿,而后抱住爷爷的腿,同时轻轻的摇着。

    “要看……那没什么好看的。爷爷明天领你去。”

    爷爷总是夜里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觉。睡醒了就昏头昏脑的抽烟,从黄昏之前就抽起,接着开始烧晚饭。

    爷爷的烟袋锅子咕噜咕噜的响,小豆伏在他膝盖上,听得那烟袋锅子更清晰了,懒洋洋的晒在太阳里的小猫似的。又摇了爷爷两下,他还是希望能去到莲花池。但他没有理他。空虚的悲哀很快的袭击了他,因为他自己觉得也没有理由一定坚持要去,内心又觉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闭着眼睛,他的眼泪要从眼角流下来,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刚刚吃过了芥麻[5]。他心里起了一阵憎恨那莲花池的感情:莲花池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想去看。他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在屋子里来回的好像小马驹撒欢儿似的跑了几趟。他的眼泪被自己欺骗着总算没有流下来。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大好,很容易高兴,也很容易悲哀。高兴时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着舞,并且嘴里也像唱着歌。等他悲哀的时候,他的眼球一转也不转。他向来不哭,他自己想: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但一哭起来,就像永远不会停止,哭声也很大,他故意把周围的什么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来常常是躺在地上滚着。爷爷呼止不住他,爷爷从来不打他。他一哭起来,爷爷就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头顶,或者用着腰带子的一端给他揩一揩汗,其余什么也不做,只有看着他。

    他的父亲是木匠,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又过两年嫁了人。对于母亲离开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的记得一点。母亲是跟了那个大胡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着母亲的东西,还一拐一拐的,因为王木匠是个三条腿,除了两只真腿之外,还用木头给他自己做了一只假腿。他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好笑,为什么一个人还有一条腿不敢落地呢,还要用一个木头腿来帮忙。母亲那天是黄昏时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买东西的一样,可是从那时就没有回过来。

    小豆从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边了。这孩子没有独立的一张被子,跟父亲睡时就盖父亲的一个被,再跟母亲睡时,母亲就抱着他,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连他的头都蒙住了。

    “你出汗吗?热吗?为什么不盖被呢?”

    他刚搬到爷爷旁边那几天,爷爷半夜里总是问他。因为爷爷没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习惯,用被子整整的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够喘气,常常从被子里逃到一边,就光着身子睡。

    这孩子睡在爷爷的被子里没有多久,爷爷就把整张的被子全部让给他。爷爷在夜里就不见了。他招呼了几声,听听没有回应,他也就盖着那张大被子开始自己单独的睡了。

    从那时候起,爷爷就开始了他自己的职业,盗墓子去了。

    银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触着什么什么发响的夜。盗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须的小麻绳。另外有几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盗墓子的人是主宰他们的灵魂的东西。但带着火柴的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久,是从清朝开始,在那以前都是带着打火石。他们对于这一件事情很庄严,带着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绪装配了这种随时可以发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

    盗墓子的人先打开了火柴盒,划着了一根,再划一根。划到三四根上,证明了这火柴是一些些儿也没有潮湿,每根每根都是保险会划着的。他开始放几棵在内衣的口袋里,还必须塞进帽边里几棵,塞完了还用手捻着,看看是否塞得坚实,是不是会半路脱掉的。

    五月的一个夜里,那长胡子的老头,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污黑的桌子边上放下了他的烟袋。他把火柴到处放着。还放在裤脚的腿带缝里几棵。把火柴头先插进去,而后用手向里推。他的手涨着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两条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张方形的脸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头发高丛丛的,从他的前额相同河岸上长着的密草似的直立着。可是他的影子落到墙上就只是个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纸片似的,消灭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严。不过那影子为着那耸高的头发和拖长的胡子,正好像《伊索寓言》里为山人在河下寻找斧子的大胡子河神。

    前一刻那长烟管还丝丝拉拉的叫着。那红色的江石大烟袋嘴,刚一离那老头厚厚的嘴唇,一会工夫就不响了,烟袋锅子也不冒烟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样,烟袋是睡在桌子边上了。

    火柴不但能够点灯,能够吸烟,能够燃起炉灶来,能够在山林里驱走了狼。传说上还能够赶鬼。盗墓子的人他不说带着火柴是为了赶鬼,(因为他们怕鬼,所以不那么说。)他说在忌日,就是他们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样。他们也有他们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这样的日子上若是他们身上不带着发火器具,鬼就追随着他们跟到家里来,和他们的儿孙生活在一起。传说上有一个女鬼,头上带着五把钢叉,就在这忌日的夜晚出来巡行,走一步拔下钢叉来丢一把,一直丢到最末的一把。若是从死人那里回来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个人,唯有身上带着会发火的东西的,她则不敢。从前多少年代盗墓子的人是带着打火石的,这火石是他们的师父一边念着咒语而传给他们的。他们记得很清晰,师父说过:“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没有眼睛的,要给他一个亮,顺着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们不能够打着灯笼。

    还必须带着几根皮鞭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也没有用过。把皮鞭梢挂在腰带上的右手边,准备用得着它时,方便得随手可以抽下来。但成了装饰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腻得污黑了。传说上就是那带着五把钢叉的女鬼被一个骑马的人用马鞭子的鞭梢勒住过一次。

    小豆的爷爷挂起皮鞭梢来,就走出去。在月光里那不甚亮的小板门,在外边他扣起来铁门环。那铁门环过于粗大,过于笨重,它规规矩矩的蹲在门上。那房子里想像不到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睡在里边。

    夜里爷爷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从死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到镇上去卖。在旧货商人那里为了争着价钱常常是回来得很晚的。

    “爷爷!”小豆看着爷爷从四五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头走到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带着一匹小狗一样他把孙儿带到屋子里。一进门小豆就单调的喊着,他虽然坐在窗口等等一下午爷爷才回来,他还是照样的高兴。

    “爷爷,这大绿豆青……这大蚂蚱……是从窗洞进来的……”他说着就跳上炕去,破窗框上的纸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的撕下来。“这不是,就从这儿跳进来的……我就用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凭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还跳呢,看吧,这么跳……”

    爷爷没有理他。他仍旧问着:

    “是不是,爷爷……是不是大绿豆青……”

    “是不是这蚂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爷爷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会跳到右手上,还会跳回来。”

    “爷爷看哪,爷爷看……爷爷……”

    “爷……”

    最末后他看出来爷爷早就不理他了。

    爷爷坐在离他很远的灶门口的木樽上,满头都是汗珠,手里揉擦着那柔软的帽头。

    爷爷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还咕噜咕噜的在脚心下滚着。他爷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来的土灰,关于跳在他眼前的绿豆青蚂蚱,他连理也没有理。到太阳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来劈柴,好像连晚饭都不吃了。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的沉下去了,那块红光在墙壁上拉长了,扯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

    小豆远远的看着爷爷。他坐在东窗的窗口。绿豆青色的大蚂蚱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几棵草杆似的稍稍还刺痒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么热烈的情绪,那么富于幻想,他打算从湖边上一看到爷爷的影子他就躲在门后,爷爷进屋时他大叫一声,同时跑出来。跟着把大绿豆青放出来。最好是能放在爷爷的胡子上,让那蚂蚱咬爷爷的嘴唇。他想到这里欢喜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为着这奇迹他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抑止不住的用小手揉着他自己发酸的鼻头。可是现在他静静的望着那红窗影,望着太阳消逝得那么快,它在面前走过去的一样。红色的影子渐渐缩短,缩短,而最后的那一条条,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爷爷一声也不咳嗽,一点要站起来活动的意思也没有。

    天色从黄昏渐渐变到昏黑。小豆感到爷爷的模样也随着天色可怕起来,像一只蹲着的老虎,像一个瞎话里的大魔鬼。

    “小豆。”爷爷忽然在那边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把他吓得跳了一下,因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觉的思想集中在想着一些什么。他放下了大蚂蚱,他回应了一声:

    “爷爷!”

    那声音在他的前边已经跑到爷爷的身边去,而后他才离开了窗台。同时顽皮的用手拍了一下大蚂蚱的后腿,使它自动的跳开去。他才慢斯斯的一边回头看那蚂蚱一边走转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这孩子本来是一向不热情的,脸色永久是苍白的,笑的时节只露出两颗小牙齿,哭的时节,眼泪也并不怎样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样。虽然方才他兴奋了一阵,但现在他仍旧回复了原样。一步一步的斯斯稳稳的向着祖父那边走过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苍白的小脸什么也没有表示的望着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点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变化会发生。从他有了记忆那天起,他们的小房里没有来过一个生人,没有发生过一件新鲜事。甚至于连一顶新的帽子也没有买过。炕上的那张席子原来可是新的,现在已有了个大洞,但那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就像是一开破就破了这么大一个洞,还有房顶空的蛛丝,连那蛛丝上挂的尘土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其中长的蛛丝长得和湖边上倒垂的柳丝似的有十多挂,那短的罗罗索索的在胶糊着墙角。这一切都是有这个房子就有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变更过,什么也没有多过,什么也没有少过。这一切都是从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这个老样子。家里没有请过客人,吃饭的时候桌上永久是摆着两双筷子。屋子里是凡有一些些声音就没有不是单调的。总之是单调惯了,很难说他们的生活过得单调不单调,或寂寞不寂寞,说话的声音反应在墙上而后那回响也是清清朗朗的,譬如爷爷喊着小豆,在小豆没有答应之前,他自己就先听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烧饭时偶尔把铁勺子掉到锅底上去,那响声会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觉时做了一个恶梦那样的跳起。可见他家只站着四座墙了。也可见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来儿子活着时这屋子住着一家五个人的。墙上仍旧挂着那从前装过很多筷子的筷子笼,现在虽然变样了,但仍旧挂着。因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笼发霉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用柳条编的或是用的藤子,因为被油烟和尘土的粘腻已经变得绒毛毛的黑绿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里边依然装着一大把旧时用过的筷子。筷子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看不出来那还是筷子了。但总算没有动过气,让一年接一年的跟着过去。

    连爷爷的胡子也一向就那么长,也一向就那么密重重的一堆。到现在仍旧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样。

    小豆抬起手来,触了一下爷爷的胡子梢,爷爷也就温柔的用胡子梢触了一下小豆头顶心的缨缨发。他想爷爷张嘴了,爷爷说什么话了吧,可是不然,爷爷只把嘴唇上下的吻合着吮了一下。小豆似乎听到爷爷在咂舌了。

    有什么变更了呢,小豆连想也不往这边想。他没看到过什么变更过,祖父夜里出去和白天睡,还照着老样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惯的老样子。变更了什么,到底是变更了什么。那孩子关于这个连一些些儿预感也没有。

    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吩咐他什么。他对于这个,他完全习惯的,他不能明白的,他从来也不问。他不懂得的就让他不懂得。他能够看见的,他就看,看不见的也就算了,比方他总想去到那莲花池,他为着这个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别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气似的,对于他要求的达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但最后不去也就算了。他的问题都是在没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里搅闹得很不舒服,一提出来之后,也就马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成功的。所以关于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分咐他这事,他并不去追问。他自己悠闲的闪着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的看着,他看到了墙上爬着一个多脚虫,还爬得萨拉萨拉的响。他一仰头又看到个小黑蜘蛛缀在它自己的网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得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的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呼呼的了。

    爷爷把他的手骨节一个一个的捏过,发出了脆骨折断了似的响声。爷爷仍旧什么也不说,只把头仰起看一看房顶空,小豆也跟着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块饱满的铅锤似的,时时有从网上掉落下来的可能。和蛛网平行的是一条房梁上挂下来的绳头,模糊中还看得出绳头还结着一个圈。同时还有墙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从前摆着斧子摆着墨斗,墨尺和墨线……那是儿子做木匠时亲手做起来的。老头子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儿子,那不是他学徒满期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头做了个木格子吗?他不是说做手艺人,家伙要紧,怕是耗子给他咬了才做了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着的绳子也是儿子结的。五月初一媳妇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儿子亲手把它挂在房梁上,想起来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还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气味。可是房梁上的绳子却污黑了,好像生了锈的沉重的锁链,垂在那里哀慕的一动也不动。老头子又看了那绳头子一眼,他的心脏立刻翻了一个面,脸开始发烧,接着就冒凉风。儿子死去也三四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捉心的难过。

    从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只要爷爷多活几年,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媳妇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让她也过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缺柴少米,家里又没有人手。但这都是他过去的想头,现在一切都悬了空。此后怎么能吃饭呢,他不知道了,孙儿到底是能够眼看着他长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确定,一些过去的感伤的场面,一段连着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风那翻花的波浪似的。从前无管怎样忧愁时也没有这样困疲过他的,现在来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涨,他的耳朵发热,他的喉咙发干。他摸自己两手的骨节,那骨节又开始噼拍的发响。他觉得这骨节也像变大了,变得突出而讨厌了。他要站起来走动一下,摆脱了这一切。但像有什么东西锤着他使他站不起来。

    “这是干么?”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任着那回想折磨下去时,他自己叫了这一个口号,同时站起身来。

    “小豆,醒醒,爷爷煮绿豆粥给你吃。”他想借着和孩子的谈话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别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飞了没有?”

    “爷爷,你说错啦,那里是大蝴蝶,是大蚂蚱。”小豆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努力睁开眼睛。抬起腿来就想要跑,想把那大绿豆青拿给爷爷看看。

    原来爷爷连看也没有看那大绿豆青一眼,所以把蚂蚱当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开的小豆:

    “吃了饭爷爷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来,正在他取出来时,那纸包被撕破而漏了,扑拉拉的往地上落着豆粒。跟着绿豆的滚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着绿豆粒。那小手掌连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贴贴的。地上好像有无数滚圆的小石子。那孩子一边拾着还一边玩着,他用手心按住许多豆粒在地上咕噜着。

    爷爷看了这样的情景,心上来了一阵激动的欢喜:

    “这孩子怎样能够饿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爷爷心上又来了一阵酸楚,他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刚会走路,虽然那时他已四岁了,但因身体特别衰弱,外边若多少下一点雨,只怕几步路也要背在爷爷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样子,实在可怜,他不哼,不叫,也不吃东西,也不要什么,只是隔了一会工夫便叫一声“爷”。问他要水吗?

    “不要。”

    要吃的吗?

    “不要。”

    眼睛半开不开的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来了,好了。看见什么都表示欢喜。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又病了。

    “病没有病死,还能饿死吗?”为了这个,晚上熄了灯之后,爷爷还是烦扰着。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的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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