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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儒家的伦理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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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已经把中国的哲学讲述了一个大概,今天单讲儒家。儒家的哲学偏重伦理,孔子实际上是个伦理学家,孟子、荀子都是绍述孔子的伦理思想的。所以我就把今天的讲题,叫做儒家的伦理观。

    一、儒家思想的社会背景

    在第一讲中已经说过:“中国封建制度有一种特色,便是以宗法制度为经,封建制度为纬,将贵族稳固地安放在农业社会之上,而组成一种严密的阶级制度。”这在西周初年,确乎有这样一种情形。西周鉴于前代的兴亡在于当时诸侯的向背,因此分封同姓子弟和异姓功臣于各要害之区。一方面用以拥护中央的王室,一方面借以控制旧日的诸侯。这是就封建制度方面说。西周又鉴于前代政治的隆替在于神权的利用与否,因此特别提高敬祖报本的观念,以替代神权的运用,使中央王室与同姓诸侯形成一个模范的大家族。这是就宗法制度方面说。西周有了这样的一种严密的组织,于是中央集权制遂告成功。而文、武、周公之德,也在各种史籍上特笔记载,成为一般人所认定的隆盛之世。

    封建制度是自足自给的农业经济,生产的目的在满足自己的要求。第一讲曾经说过,封建制度的核心,是建筑在地主对农民的经济剥削基础上。我们在《诗经》上可以看到那时候的剥削情形,是很明显的。譬如《魏风·伐檀》章这样写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是当时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又譬如《魏风·葛屦》章说:“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这是当时地主对妇女的剥削。当时所谓“君子”,所谓“好人”,正是十足的地主阶级;而被剥削的小人与妇女的地位,就由这些君子与好人的欲望增高,至于被剥削无以自存,且遭一般士大夫的白眼。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谓女子与小人之“难养”,是明明白白地说地主阶级不容易畜养他们,但又何曾顾到他们之无以自养呢?实则照当时的情形说,正是地主阶级难养,并不是女子与小人难养,因为女子与小人是当时的生产者,是女子与小人养地主阶级,并不是地主阶级养女子与小人。正是孟子所谓“无野人莫养君子”的意思。养之而反被剥削,是地主阶级之难养,并不是女子与小人之难养。一篇很明白的道理,却被孔子故意歪曲,并且在社会上发生广大的作用,这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们,是向来不理生产事业的,而且鄙视生产事业的。不信,请看下面的一段记载: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孔子对生产事业的鄙视,由这段话可以完全看出来。学稼学圃,在当时农业经济发展的社会中,正是很需要的,为什么孔子倒板着面孔,对樊迟加以拒绝呢?这我在上面已说过,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们是不理生产事业的,即是不懂生产事业的。因为不懂,所以加以鄙视。无怪当时荷蓧丈人遇着子路,便责孔子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话。你看,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遇着学稼学圃的问题,又哪能答复得出来呢?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对于生产事业,又哪能不加鄙视呢?实际上,孔子的鄙视,由于个人之不懂生产事业,其关系还小;由于维护封建社会,而故意把君子和小人划出一条鸿沟,其关系却大。而不幸我们的孔子,却十足地做了这样一个封建社会的维护者。

    君子和小人在当时是一种对立,是消费者和生产者的对立,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对立。但欲掩饰剥削者剥削的痕迹,不得不高唱唯心论的论调,所以孔子对于樊迟学稼的问题,便用这样的话去折服他: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用“好礼”“好义”“好信”去答复一个问学稼学圃的人,已经有点奇特,况且最后还申明一句:“焉用稼?”意思是说不须学稼,而稼穑园艺之事都会有人给你弄好,不消你管得,你只须作内心的修养便足,这不是十足的唯心论的论调么?孔子为欲掩饰剥削者的痕迹,每每提出这样的论调。譬如他说:

    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君子不能自食其力,而美其名曰“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以养成一种安贫乐道的态度,后世更从而赞美之称为儒家的态度,于是所谓儒家的态度者成为剥削者最好的装饰品,最适合的虚伪的外观。不耕者可以得食,耕者反不能得食,当然会达到“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的结论。但在当时的士大夫们却认为这种结论是当然的。我们在《孟子》书中更可看到他们的系统的议论,《孟子·尽心上》说: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又《滕文公下》说: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在《滕文公上》孟子有一段议论,发挥得更露骨: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从这几段话里面,我们可以认识几点:一、君子不耕而食的理由,是“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这是说明君子的地位应该占优胜。因为君子可以从封建领主享到“安富尊荣”,而封建领主又可以从君子取得“孝弟忠信”。有剥削之实,而无剥削之名;有不耕而食之利,却不蒙不耕而食之讥。这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二、梓匠轮舆用他们的劳力以得食,倒可以不必尊重,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的君子,因为他为封建诸侯提倡封建道德之故,却万万不宜轻蔑。这是很显明地尊重“传食诸侯”的有闲阶级,尊重“无事而食”的士,而将梓匠轮舆的“功”和有闲阶级的“功”混同,都认为“可食而食之”。三、分人类为治者与被治者:治者劳心,被治者劳力;被治者食人,治者食于人。而所谓治者大都是富“有仓廪府库”“厉民以自养”的人。不惟如此,所谓治者必高于被治者,认为是“大人之事”,反之,被治者便认为是“小人之事”。于是治者得因其地位之高,以尽其“厉民自养”之能事。由上三点观之,孟子的根本主张,直与孔子“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一语相暗合,可见当时的士大夫们对封建地主的效劳,是怀着一致的态度的。经过孔、孟这样的说明,于是不出劳力者得居社会的最高级,而出劳力者反居社会的最下级。不出劳力者和出劳力者遂成为贵者和贱者的别名。孔子说: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照孔子的看法,君子和小人的距离已经很远,可是,后来到了荀子的时候,君子和小人的距离,更同天渊之别,荀子说:

    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劝学篇》)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富国篇》)

    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性恶篇》)

    孔、孟、荀对君子和小人原是一致的看法,不过荀子更把小人压迫到最低贱的地位;而生产事业遂益发为社会所轻,而儒家的伦理观遂得风行于中国,至于到现在而不衰。以上是从儒家所处的社会背景观察儒家的伦理思想,我们现在更可以从儒家的伦理思想证明中国所处的社会背景。

    二、儒家伦理思想的特质

    儒家既以拥护封建组织为职责,当然不能不提出它的十足的唯心论,用它的唯心论以掩盖其对小人羁縻和剥削的痕迹,正如希腊时代的三哲人用他们的观念论来掩盖其对奴隶羁縻和剥削的痕迹一样。希腊的三哲人专在概念上做工夫,用概念为统治奴隶的工具,中国的儒家其用意正复如此。孔子主张正名,孟子主张定于一,荀子则更将这两种思想发扬而光大之,以形成儒家初期伦理思想的体系。现在为叙述方便起见,分别说明于后。

    (一)孔子的伦理思想

    孔子目睹当时封建组织之日趋动摇,现实转变之有加无已,因发而为拥护封建道德的根本主张,于是提出一个正名主义。“名”正是希腊三哲人所倡导的概念,是统治一切无知民众最良好的工具。举凡政治、道德、风俗、习惯的基础,都可由“名”建立起来。名正则社会秩序可以维系久远,名乱则人伦纪纲可以隳于一旦。所以《论语》上郑重地揭出孔子正名的主张。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

    在孔子当时的社会实况,是“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然则封建道德之维护,在当时乃刻不容缓之举。所以孔子认“正名”为“为政”之先。中国的封建制度是与宗法制度并力而趋的,一面注重封建制度之维护,一面又注重宗法制度之维护。所以孔子对齐景公之问政,便爽直地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名是正名分,君有君的分,臣有臣的分,父有父的分,子有子的分,如果各依其分以尽其道,是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果各违其分以非其道,是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臣父子之义,是儒家伦理思想的基本要件,即是封建组织的基本要件,这便是正名主义的核心。其他道德上的节目,都于是起义。不了解孔子正名主义的核心,而妄谈孔子的伦理思想,便成为枝叶的枝叶。所以在说明孔子的“仁”以前,应充分地具有这么一种认识。

    苏格拉底主张“知识即道德”,知识即是一种普遍的概念,无异于说普遍的概念即道德。概念具有普遍的效力与威权,因之道德即具有普遍的效力与威权。孔子的“名”,正是苏格拉底的概念,即具有普遍的效力与威权。君具有君的普遍的效力与威权,父具有父的普遍的效力与威权。某甲的知识与人格虽不足以为君父,而一经做了实际的君父,他便具有君父的普遍的效力与威权,他可以随时羁縻人,可以随意生杀人。因为他据有君父的“名”。某乙的知识与人格,虽超过于为人臣,为人子,而一经做了实际的臣子,他便应当尽一般的臣子的职责,他应当知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应当知道“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因为他拥有臣子的“名”。由此可知“名”对于社会安宁之维系是有绝大的功用的。孔子提出一个“正名”的口号,欲无形中减少社会上许多篡弑争夺之事,不能说不是一个封建组织之善于维护者,不能说不具有一种认识。

    正名的口号提出了之后,一切道德的节目才有着落。才能说到孔子的孝悌忠恕。中国的封建组织是用宗法制度做核心的,因此孝在伦理上的地位异常重大。因此儒家认孝为百行的源泉。孝是忠之本,所谓“孝慈则忠”,所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但孝也即是仁之本,孝是达到仁的基本条件。《论语》云: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所谓孝悌,目的并不在孝悌,而在不犯上作乱。在家庭中养成了一种孝悌的性习,将来到社会上自然不会轻易犯上作乱。所谓孝是忠之本,这段话是解释得再明白没有的。但孝也即是仁之本,仁的范围很大,下面当说明。做了一番孝的基本工夫,就建筑了仁的基础了,这即是“本立而道生”之意。我们现在且把孔子所讲孝的内容去加以分析。

    甄克思(Jenks)在《社会通诠》上解释宗法社会有三个特征:一、男统,这时候始注重族姓;二、婚制,这时候始严夫妇之别;三、家法,这时候始奉父为一家之统治者。我们根据这三个特征,便可以知道孔子提倡孝的本意。孔子是宗法社会的产物,他既以封建组织的维护自任,当然不能不特别地提高宗法的意义。因此重父权,尚男统,严婚制。《论语》云: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

    从这段话里面可以看到孔子是如何尊重父权的,又是如何尊重男统的。难道母在便不可以观其志,母没便不可以观其行吗?父没之后,还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则父之权威更可想而知。《论语》上还有一段记载,也是论述孔子之尊重父权的。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子张》)

    在《论语》上关于宗法的伦理思想,是记载得很多的,可见孔子在当日一番宗法维护的苦心。孟德斯鸠说:

    支那立法为政者之所图,有正鹄焉,曰:四封宁谧,民物相安而已。彼谓求宁谧而相安矣,则其术无他,必严等衰,必设分位,故其教必谛于最早,而始于最近共有之家庭。是故孝之为义,不自事亲而止也,盖资于事亲,而百行作始。彼惟孝敬其所生,而一切有近于所生,表其年德者,将皆为孝敬之所存。则长年也,主人也,官长也,君上也,且从此而有报施之义焉;以其子之孝也,故其亲不可以不慈,而长年之于稚幼,主人之于奴婢,君上之于臣民,皆对待而起义。凡此之谓伦理,凡此之谓礼经,伦理礼经,而支那之所以立国者胥在此。(严复译《法意》第十九卷)

    由这段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见孔子所以提倡孝的一番深意。孔子以为封建组织欲求完备,当令一切人的生活全从孝的惟一观念引申而出。正是孟德斯鸠所说的,“资于事亲,而百行作始”。我们明白了这点,就可以谈到孔子的“仁”了。孔子的仁,是赅括一切生活的,一切生活都须从孝的惟一观念引申而出,即无异于说仁须从孝的惟一观念引申而出了。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正说明了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孔子更郑重地这样说道:

    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

    孝在最初,仁在最后,孝是仁的基础,可以想见孝与仁的关系之大。反过来说,如果不孝,也许不能做到仁的地步了。所以宰我欲废三年之丧,孔子便这样地责骂他:

    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

    宰我欲废三年之丧,孔子便责以不仁,更可以看到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孔子以为在个人立身是如此,推而至于为政所谓治国、平天下,亦莫不如此。所以《论语》上这样记着: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为政》)

    孝与仁有这么一种因果的关系,则孔子的仁,便不难于说明了,以下便把孔子的仁作一番检讨。

    关于仁的解释,议论纷纭,有的拿“成人”去解释,有的拿“同情心”去解释,有的更拿《易·系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地之故”去解释,各有各的主张。其实都没有着眼到孔子所处的是什么社会,孔子的根本主张是要维持什么社会。仁字在孔子的全部思想里面是这样的重要,难道没有他的根本用意么?我以为不从孔子的社会背景去说明孔子的仁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看法。《论语》中论仁的有五十八章,讲到仁的有百余处。孔子并没有给仁字下一个剀切概括的定义,他总是随事指点,随处发挥,有时对学生质问,总是按照学生的程度、性格等等随意答复,难道我们可以根据某种的答复,看作孔子的仁的全般意义么?所以我们说明孔子的仁,非通观全局不可。在家族本位的封建社会中,需要一种对己对人的诚实谨愿的美德,这便是所谓忠恕。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及人。所谓仁须赅括忠恕。所以曾子说: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在封建社会的个人就该尽忠恕之道,在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更应该一本忠恕之怀。前者求如何所以为仁者,后者求如何所以体仁心、行仁政。我们现在且分作两方面来说明。

    1.《论语》上关于个人修养方面的,发挥得很多,大约计之。如: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

    刚毅木讷,近仁。(《子路》)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颜渊》)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路》)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

    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里仁》)

    仁者不忧。(《子罕》)

    ……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雍也》)

    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里仁》)

    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

    以上都是关于个人修养方面的话。有关于对己的,有关于对人的,换句话说,有关于忠的,有关于恕的。就以上引用的句子看来,孔子似特重恕道的修养,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是就恕道立论的。恕道出发于“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才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能“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公孙丑上》),又说“恻隐之心,仁也”。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即是所谓“人心”。

    孔子的仁,纯就心体言,孟子用“人心”释仁,确有深意。何以“巧言令色,鲜矣仁”,因为这种人内心修养有不足;何以“刚毅木讷,近仁”,因为这种人内心修养充实。都是从心体方面立论的。孔子以为心体是静的。故有“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的话。如果从心之体发而为心之用,便不是静的了。孔子着重从心之体发而为心之用,所以说到孔子的仁,总是生趣盎然的。《中庸》说“力行近乎仁”,就很能说明这个意思。

    孔子以为在封建社会的个人,应该先养成一种好仁恶不仁的性习。所以他在《论语》上关于这种议论是很多的。他说:

    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

    这是一番恳切地勉人为仁的设教。以为只要用力于仁,仁便可以自致。所以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又说:“当仁,不让于师。”为仁的工夫,又应当从个人做起,所以孔子对颜渊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不把仁特别提倡起来,便不容易建立封建社会伦理的基础,这是孔子的苦心所寄之处。

    2.《论语》上关于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如何推行仁政,发挥得也不少。如:

    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公》)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悔,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

    这是专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设教的,以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应有一种仁爱的心。这种仁爱的心,在好的方面的解释,是“爱民犹子”,是“视民如伤”;若在坏的方面的解释,便是缓和民众的反抗心,扶植民众的生产力,得以遂其剥削的私愿,满足其更高的欲求。从历史上的事实考察,从封建社会的形态探求,统治阶级只有倾向于后者,而不倾向于前者。表面上看来,民众确实要求这种仁政,所谓“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骨子里民众并不要求这种麻醉的工具。可是儒家为贯彻麻醉民众的目的起见,都是很热烈地倡导着。譬如孟子,他便注全力于这点。我们从《孟子》一书里面可以看到很露骨的文句: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梁惠王上》)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公孙丑上》)

    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公孙丑上》)

    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离娄上》)

    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离娄上》)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离娄上》)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尽心上》)

    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尽心下》)

    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仁爱之心,就是要使士农商旅归化,使受麻醉者根本不觉其麻醉,反从而讴歌颂扬之,“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这便是“心服”之道。这是孔子保育政策之充分的发挥。孟子虽没有超出孔子思想的范围,却是比孔子说得更露骨些、更透彻些。质言之,所谓仁政,便是《中庸》上所说的“劝百姓,劝百工,柔远人,怀诸侯”的政策。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仁,在统治阶级一方面,又是何等的重要。

    仁的概念是非常广泛的,几乎是一切道德的总纲领。孔子的礼乐,是极其重要的德目,然而不本着仁心,去行礼乐,那就礼乐亦无所用。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如恭、宽、信、敏、惠,也只是仁的节目,所以孔子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总之,仁在孔子心目中,是封建社会中麻醉民众惟一的工具。

    孝与仁的因果关系,即是伦理与政治的因果关系,孔子谋孝与仁的结合,即是谋伦理与政治的结合,亦即是谋宗法组织与封建组织的结合。我们从《论语》里面看到孔子对孝与仁讨论得特别致密详尽,也就可以知道孔子的用意所在。

    孔子是一个淑世主义者,也即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我们由他对周室的憧憬,与对周公的怀念,可见他是如何地崇拜周代的典章文物。《论语》上记述孔子对周室憧憬的有好几处: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

    周代是典型的封建组织,孔子的崇拜是当然的结果。因为这样,就决定以后孟、荀二氏思想的路向,并决定以后中国人的生活。

    (二)孟子的伦理思想

    孟子所处的时势,比孔子所处的时势更混乱,宝塔式的封建组织,更无法维持,加以民众的阶级意识又有觉醒的模样,而上层阶级对于下层阶级的横征暴敛,有加无已。且在当时杂说并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些现象,都使孟子对于封建社会之维护,对于孔子学说之解释,不能不严整阵容,以加强自身的力量而坚定民众的信仰。于是孟子更走入唯心论的深处,比孔子更进一步,发挥其精透的唯心论的主张。

    原来,孔子只在伦理学上提出一个“名”来,只欲以概念为维护封建的武器,到了孟子的时候,便想在形而上学的领域内,建立思想的体系,另提出一个“心”来。他对孔子的关系,正如柏拉图之对苏格拉底。于是在孟子的伦理思想中,无处不把纯粹的内心界和复杂的外物界分开,重视精神上的慰安,而贱视物质上的享乐。他以为不是这样,不足以转移当时的世道人心,不足以挽救日见动摇的封建组织,因此,把孔子的思想更体系化了,更唯心化了。同时,为迎合民众心理起见,更发出许多尊重民权的议论,以肆其更巧妙的诱惑手段,而和缓一般无产大众的反抗情绪,这是他和孔子主要不同的地方。

    因为他的思想,是全从“心”出发,故特别提出一个“我”来。他在《尽心》章这样呐喊着:

    万物皆备于我矣。

    唯心论走到极端,便成为唯我论,这在西洋的哲学家,像贝克莱(Berke-ley)、费希特(Fichte)诸人都是如此。认“我”即是实在,一切万物都只是“我”的观念,成为主观的唯心论。所以孟子说了“万物皆备于我矣”一句话之后,就继续地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就是从“我”的观念去用功夫。“诚”是“我”的观念的产物,这个“诚”字,在孟子的形上学上是极其重要的。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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