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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籍解题及其读法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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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启超 饮冰室书跋

    陈庆笙《地名韵语》

    《皇朝直省地名韵语》,新会陈庆笙先生所作也。书自顺天府尹以下,十八行省府州厅县皆编成四言,系以韵语。庆笙先生归道山,余获遗稿,同人索观传钞,不足应之,乃议付剞劂。而原书于东三省及新疆、台湾,编次皆阙。番禺韩君云台,续而纂之,复附各省都会及道里远近于卷末。既成,遂椠诸板,公之天下。癸巳十月刻竟,饮冰主人记。

    叶鞠裳《语石》

    前清乾嘉以降,金石之学特盛。其派别亦三四:王兰泉、孙渊如辈,广搜碑目,考存佚源流,此一派也。钱竹汀、阮芸台辈专事考释,以补翼经史,此又一派也。翁覃谿、包慎伯辈,特详书势,此又一派也。近人有颛校存碑之字画石痕,别拓本之古近者,亦一派也。其不讲书势,专论碑版属文义例者,亦一派也。此书专博不及诸家,而颇萃诸家之成,独出己意,有近世科学之精神,可以名世矣。戊午正月二十七日购得,穷一日之力读竟记。

    《巢经巢诗钞》

    郑子尹诗,时流所极宗尚,范伯子、陈散原皆其传衣,吾求之十年不得。兹本乃赵尧生所刻,癸丑入都,印数十以诒朋辈之好郑诗者,此其一焉。时流咸称子尹诗为能自辟门户,有清作者举莫及。以余观之,吾乡黎二樵之俦匹耳。立格选辞,有独到处,惜意境狭。

    《高青丘集》

    明有高青丘,略可比唐之陈子昂。惜后此何、李辈,力薄不堪负荷,故盛唐之盛,遂不可见,抑亦运会升降然耶?此本为二樵先生旧藏,有二樵手批数十则,良可珍秘。中间曾归陶子正,同年邵学吾得之黄晦闻节许,时甲寅三月也。越四年戊午正月,校读一过记之。

    康长素《法国革命史论》

    此南海先生《欧洲十一国游记》之一节也。以其论耸切恳挚,足以为病狂热者之药,故录诸报中。全论凡三万余言,其最博深切明者,为末段论法国不得不革命之原因;而推求我国现在果有此原因与否,此俟续出各号乃能次第录及焉。而右所录诸段,其于法国破坏后不能建设之因果,固已若指诸掌矣。鄙人所以兢兢焉不敢附和激烈派之破坏论者,亦正以此故。本报前诸号,夫既屡言之矣,而论者或为之说曰:建设之目的良,则破坏之现象亦良,建设之目的恶,则破坏之现象亦恶。据此以推论中国历史上革命之陈迹,谓颠覆政府,乃其破坏之手段,而帝制自为,则其建设之目的。革命之生内乱,非手段使然,而目的使然。于是得一结论焉,谓中国今后之革命,苟使为共和制而无君位之可争,则颠覆政府之后,革命家必不致相争,争夺不生,则内乱必不作云云。其言自以为甚辩,不知此乃不许人反诘之一面的供词而已。吾则还问诸彼,法国大革命时代,其革命党所倡设之目的,良耶否耶?此彼辈所日日讴歌尸祝者也;其破坏之现象,恶耶否耶?彼辈虽有长舌,殆不能举历史上之事实而抹煞之也。夫当时法国诸党,其非若我国历朝鼎革之交诸豪杰之争为帝王,抑章章矣,而何以更迭相屠无一存者?祸且视争帝者倍蓰焉,岂不以群众相集,其利害万不能从同?况以一国之大,品汇万殊,有缘所处之地位而利害绝相反者,不必贵族与平民也,即贫者与富者,乃至此省人与彼省人皆有之,不可悉举。有缘学问见识之悬绝,同此一事,其利害本非相反,而此认为利彼则认为害者。此最普通而最可畏,读者当平心察勘之。故意见无论如何,总不免于冲突,万事付之众议,则其冲突之程度愈甚。而在平时之冲突,则固有之法律及惯习,恒足以制裁之。若在秩序新破坏之时,惯习荡然,旧法律全丧其效力,而新法律未立,即立矣而民未习,效力无自而强。于斯时也,冲突之起,非借腕力无从解决之。质言之,则能杀人者胜,见杀于人者败而已。故欲实行其意见者,非假腕力末由,相屠之祸,所由不能免也。然此犹指彼实心公益无一毫自私自利之心者言耳。若夫其中有缘托美名以营其私者,又不在此论。夫当破坏时代,啸聚种种社会,其不能无此辈厕于其间,则岂待问矣!故法国大革命之恶结果,乃事所必至,理所固然,非不幸而偶遇之也。谓建设之目的良,则破坏之现象必良者,其何以自解于此?论者又谓诚使今后之中国革命,尽力于民党之调和而避其轧轹,则恐怖时代,可以不复见云云。此语抑谁不能言者,然天下事非言之难而实行之难,法之狄郎的士党,即此文之及伦的党也。吾前译皆通用此名,故今仍之。抑何尝不绞心血以求调和,而功卒不获就者,岂非吾所谓学问识见之悬绝,与夫假美名以营其私者必厕乎其间,而终无有调和之道耶?中国人与法国人,同为人类之普通性,岂其于此而独能免之?善夫!此文之言曰:破坏犹纵火也,不戢将自焚也。纵火之始,所焚者仅欲在此;而大风忽乘之,则将倒焚,无能自主。又曰:谬意纵火,岂能定大风从何方来耶?吾愿世之狂奔于感情者,勿易其言以祸国家也。

    渊实君译《中国诗乐之变迁与戏曲之关系》

    上文承著者寄稿,自云从东文译出,惟未言原著者为谁氏。以余读之,殆译者十之七八,而译者所自附意见,亦十之二三也。其中所言沿革变迁及其动机,皆深衷事实,推见本原,诚可称我国文学史上一杰构。惟其结论有清一代诗乐衰息之故,而专归咎于异族之篡国,则窃以为未免偏至之论也。夫元之与清,其地位正同,元代法网之密,未见其不如清代,而戏曲反极盛于彼时,是知其原因别有所在。此不足为原因,即为原因,亦不过其小部分之原因,而非全部分之原因,且非重要部分之原因明矣。然则其原因究安在?自唐代以诗赋取士,宋初沿袭之。至王荆公代以经义,然旋兴旋废。宋熙宁四年,始罢词赋,专用经义取士,凡十五年,至元祐元年复词赋与经义并行。绍圣元年,复罢词赋专用经义,凡三十五年。建炎二年,又兼用经赋,自是终宋之世。及元遂以词曲承之,荣途所在,士趋若鹜,故元曲之发达,非直空前,且绝后焉。清承明旧,专用八股,八股之为物,其性质与诗乐最不能相容,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一也。宋代程、朱之学,正衣冠,尊瞻视,以坚苦刻厉,绝欲节性为教,名虽为儒,而实兼采墨、道,吾尝谓宋儒之说理杂儒佛,其制行杂儒墨。故墨学非乐之精,于不知不觉间,相缘而起。乐者乐也,苦行主义与行乐主义,正相反对。然宋学在当时,政府指为伪学而禁之,其势力之在社会者不甚大,逮元代而益微。及夫前明数百年间,朝廷以是为奖励,士夫以是为风尚,其浸润人心者已久。清代学术,虽生反动而学风已成,士夫与乐剧分途,不相杂厕,俨为一种之社会制裁力,莫之敢犯,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二也。与宋学代兴者,为考证笺注之学,而其学干燥无味,与乐剧适成反比例,高才之士,皆趋甲途,则乙途自无复问津者,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三也。宋元明以来,皆有所谓官伎者,而阀阅之家,又咸自蓄声伎,文人学士,莫不有焉,宋明时,文学家虽寒士,亦蓄声伎,见于记载者甚多,不可枚举。及本朝则自雍正七年,改教坊之名,除乐户之籍,无复所谓官伎,而私家自蓄乐户,且为令甲所禁,士夫之文采风流者,仅能为“目的诗”,至若“耳的诗”虽欲从事,其道末由,而音乐一科,遂全委诸俗伶之手,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四也。综此诸原因,故其退化之程度,每下愈况。然乐也者,人情所不能免,人道所不能废也。士夫不主持焉,则移风易俗之大权,遂为市井无赖所握。故今后言社会改良者,则雅乐俗剧两方面,其不可偏废也。

    景祐《六壬神定经》二卷

    宋杨维德奉敕撰。《通志·艺文略》、《宋史·艺文志》俱著录,卷首有宋仁宗御制序。据志维德所撰,向有遁甲七曜太一诸书,盖皆奉敕撰也。仁宗号称英主,乃迷信此等术士之言,盖宋诸帝通习矣。然术数一科,在汉时已为七略之一,其源甚古,观此亦可存古术之一斑也。戊午六月。

    《天问阁集》三卷存二卷,其下卷存一条

    明李长祥撰。长祥四川达州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国变后屡思仗义规复,事监国鲁王,官至兵部左侍郎,《明史》无传,其事迹见全祖望所为行状。祖望称此书丙戌以后作,杭人张南漪得之吴市书肆中云。盖修《明史》时所未见也。卷上为《甲申廷臣传》、《新乐刘文炳传》二篇,卷中有传十篇,皆纪当时死难诸贤,多足补史编之缺。《廷臣传》之末,有论一篇,论思陵失国之由,于廷臣略无恕词,虽黄道周、刘宗周亦有微辞,所见殊多独到处,而独屡袒杨嗣昌、陈新甲,颇与时论异。谢山谓其不免爱憎之见,不知其果尔耶?抑时论有门户,不足凭信也?谢山谓其于文不称作家,然《新乐侯》一传,法度森然,生气远出。吾于明人之文,乃罕见其比。戊午六月读竟记。

    《西藏考》一卷

    不著撰人名氏,赵之谦谓雍正初身至其地者,随笔记录之册也。中纪里程颇详核,所录《唐盟碑》全文,尤可宝。《唐盟碑》殆我国与他国为国际上平等条约,传世最古者。戊午六月。

    《读史举正》八卷

    清张熷撰。熷浙江仁和人,字曦亮,号南漪,全谢山为之墓志铭,述其行谊,在卷端。此书盖读史考据之札记,体例与钱竹汀之《考异》、王西庄之《商榷》略同,虽琐碎亦有极精到者。戊午六月。

    孙与人《弟子职注》一卷

    清孙同元撰。同元字与人,浙江仁和人。《弟子职》古代本别行,《汉志》列于孝经类,今惟附《管子》以传耳。清代王元启曾为单行注,同元此注晚出,纠正王注者颇多。同元为孙渊如门人,其学笃守汉师家法也。戊午六月。

    《馀生录》一卷

    明张茂滋撰。茂滋为福建巡抚张肯堂之孙。肯堂号鲵渊,国变后,死守翁洲,谋光复,不克死之。阖门从殉者二十七人,遗命茂滋毋死,以保宗嗣。茂滋出走,濒于九死,而鲵渊门生故吏,及一时好义之士,百计脱之。事定后,茂滋记其崖略为此书。晚明忠义之盛,亘古所无,读此亦使人兴起也。戊午六月。

    杨星吾《留真谱》

    杨君游日本,获见其国秘府及故家所藏唐宋以来写椠古籍,依原书格式,景刊其首叶,残本则景其所残之叶,小本或全景之,如御注《孝经》其有序跋藏记者并景之。凡经部二册九十二种,小学一册五十二种,史部一册四十七种,子部二册七十五种,医部二册六十八种,集部二册七十五种,佛部一册十九种,杂部一册二种,都四百三十种。陈百鼎而各献一脔,亦足餍味也已矣。杨君收藏称当代第一,其遗籍今在国务院,非久恐为大力者负之以趋,惜不复见续编也。戊午六月初六日。

    成容若《渌水亭杂识》

    容若小词,直追李主。其刻《通志堂九经解》,为经学家津逮。此书为随手札记之作。其纪地胜摭史实,多有佳趣;偶评政俗人物,见地亦超绝;诗文评益精到,盖有所自得也。卷末论释老,可谓明通。其言曰一家人相聚,只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可谓僧儒辟异端者当头一棒。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且出自满洲,岂不异哉!使永其年,恐清儒皆须让此君出一头地也。戊午八月,病中读竟记。

    万季野《庚申君遗事》

    庚申君者,元顺帝也。相传实为宋末帝■之子,语似不经。季野先生此书,采《元史·顺帝纪》、《虞集传》及权衡之《庚申外史》、余应之《读庚申诏诗》、袁忠彻《苻台集》之《庚申君遗事》、叶盛《水东日记》之《瀛国公遗事》及何乔新、程敏政、黄训所纪载,凡十二则,谨加考证。知末帝入元,封瀛国公,时年实六岁,其生庚申君时,实五十岁。元之明宗,夺瀛国妻,庚申遂为明宗子。然明宗自言此非己子,元廷君臣,盖共知之。且其遗像不肖元诸帝,而肖宋诸帝,则其为赵氏一块肉,益无可疑。读季野自为书后两篇,盖铁案如山矣。吕嬴牛马之事,前史屡悬疑案。然天道冥漠,实有莫为莫致者,不得径指为遗民快心之谈也。清圣祖与海宁陈氏一公案,颇与此类,惜清代文网密,私家著述可为左证者少,后虽有季野,恐亦等于杞宋之无征也已。戊午八月六日,病榻读一过记此。

    《南宋六陵遗事》

    胡元妖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六陵事,为前史未闻之惨剧。世多知唐珏、林景熙两义士掩护之功,而当时主持而先后者,尚大有人在,王修竹也,谢翱也,罗锐也,各有事焉。此书备采诸家记载,会通而证疏之,可谓发潜阐幽也已。戊午八月六日。

    浙江书局覆毕校本《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实类书之祖。后世《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永乐大典》等,其编纂之方法及体裁,皆本于此。唐宋明存书今佚者,多赖诸类书见其崖略;先秦学说今亡者,多赖此书存其梗概,此亦阳翟大贾之善居奇货也已。

    《吕氏春秋》次序,《史记·吕不韦传》、《十二诸侯年表》,皆云八览六论十二纪,《太史公自序》又云:“不韦迁蜀,世传《吕览》。”盖始于八览,故亦以览名其书也。今本以十二纪居览论之前,恐非原次。季冬纪之末篇,曰序意篇,首维秦八年岁在涒滩云云,叙述著书之由,实全书总叙也。古书总叙,皆系全书之末,益可证纪本在览论之后也。戊午八月病中点读一过。

    《慎子》(四部丛刊本)

    此书全是明人掇拾诸书所赝造。其中如《孟子》“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其非慎到本甚明,竟牵入之。《战国策》楚襄王之传慎子,亦未即到也。《庄子·天下篇》,称慎到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其人必为古代一苦行头陀,安有尔许喋喋耶?守山阁辑本,是否原书已可疑,苟此本者,更不足道矣。外篇摭拾《列子》、《吕览》、《檀弓》等尤可笑。缪氏宝此燕石甚矣,曲士不可以语于学也。庚申除夕。

    梁忠璇《经绎》

    吾宗忠璇公斗辉,著《经绎》九卷,胡石青得之坊肆以归余。谨案《县志》:公花桥亭人,明万历二十五年举人,以榷监罗织下诏狱五年,与冯应京等四十余人,狱中讲学不倦,著《经世实用》、《黄河议》、《荐辟人物考》、《马政书》、《任官考》、《十三经绎》,皆狱中稿也。后遇赦,以天启二年任湖广通城县教谕,擢国子监学正,迁太平府同知,执法不挠,称铁面江防。以事去官,卒年九十。据本书李序,则公之下狱,实由上书争弊政,故以此罹逆罹忌也。书似刻于太平,故发刻人姓氏,多太平僚友。此书不脱明人谭经窠臼,自是时代使然,惟公之大节醇德,藉此以传一二,则吾子孙所宜永宝耳。

    本书自序云:“万历壬寅孟冬识于北寺。”壬寅为万历三十年,距今三百十九年前也。辛酉三月三十日。

    杨仁山《阐教篇》

    石始佛教本纯倡自力,净土一门,像季后起,接引凡机,龙树所以有易行品之作也。我国净宗,已嫌他力气味太重,滋生流弊,日本真宗之拨无圣道,失之益远矣。居士兹作,可谓洞中症结。今国中自托净门者日多,而自力日替此编宁宜久閟耶?十年五月十五日。

    陈兰甫校本《梦溪笔谈》

    民国三年在广州得旧书数十种,此其一焉。顷偶翻读,书中有校识若干条,圈点若干处,其识语一望而辨为东塾先生遗墨,致足宝也。十年十一月。廷灿谨案:此书无藏印。陶福祥刻本附校字记,其中有云,据东塾校本改。所校之字皆与是书相同,然则中间曾藏爱庐耶?

    《曲江集》

    《曲江集》最有研究价值者,为卷八至卷十二所与边将蕃国之敕书。若能细加考证,定有许多关于民族史之良资料。癸亥上元。

    《刘蜕集》

    言之无物,务尖险,晚唐之极敝也。妄自尊大,弥资匿笑耳。癸亥上元。

    元和惠氏旧藏明万历本《路史》

    罗长源《路史》,取司马子长所谓搢绅先生难言者而言之,嗜博而荒之讥,信所不免。然其比类钩索之勤,不可诬也。其国名纪之一部,条贯绵密,实史界创作;且其时《古本竹书纪年》及皇甫士安辈所著书,皆未亡佚,其所取材者,多今日所不及睹,故可宝也。此本为元和惠氏旧藏,每册咸有定宇先生名字小印,全部圈点,且有手批一百六十余条,校补文字十余处,虽未署名,观其考证之精审,与书法之朴茂,则为定宇手泽无疑也。手批有朱墨两种,墨笔亦十余条异书势者,惠家累代传经,或其父子祖孙所经读耶?得此如捧手与二百年前大师晤对,欣幸何极!癸亥二月十五日。

    第一册目录下有稽瑞楼小印,知尝归常熟陈氏。续检《稽瑞楼书目》,云《路史》二十四册,惠半农阅本,然则批点又出定宇前矣。今此本正二十四册,则衬纸亦惠氏之旧也。半农先生提学广东,吾粤人知有汉学,实先生导之。吾家有半农手书立轴,当与此书同宝也。二月十六日再跋。

    《易馀籥录》二十卷

    书为理堂著《易》学三书时,旁涉他学,随手札记之作,言《易》者反甚希也。吾未精读,偶翻卷四论声系,卷十七论曲剧各条,已觉多妙谛。癸亥三月。

    汪容甫《旧学蓄疑》一卷

    分子史评诗杂录四门,著随时札记以作著述资料者。各条下间附刘文淇、成蓉镜及其子喜孙案语。尤有题萱龄者,其姓待考。癸亥三月。

    阮文达撰《焦理堂传》

    此传于理堂《易》学所阐发略尽。其最缺憾者,则于史学不置一词也。

    集中上伊汀州、姚秋农两书,深得治史症结,其识不在谢山下,是不宜简置也。理堂于义理之学,其见地亦不在东原戴氏下,此传所发未尽。又,《剧说》一书,亦理堂绝学之一,不当并书名而不叙也。癸亥三月,启超记于翠微山之奇觚庐。

    陈兰甫《声律通考》

    先生有《复曹葛民书》,叙述著此书之甘苦。末云:“古人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今则无名山可藏,虽有门人数辈,皆为经生,不解音乐,欲传其人而不知谁属也。象州郑小谷见此书,叹曰,有用之书也,君著此书辛苦,我读此书亦辛苦。嗟乎,辛苦著书,吾所乐也,有辛苦读之者,吾愿足矣,若其有用,则吾不及见矣,其在数十年后乎?”启超夙不治此学,虽欲辛苦读之而不能也,顾深信言古乐未能逾先生书者。今国中沿海,西乐学者,既渐有其人,行且返而求诸吾国所固有,则舍先生奚以哉?所谓致用在数十年后者,其悬记决不虚矣。先生复郑小谷书,又言考声律时,购求陈旸《乐书》不得,可见寒士治学之难,难如彼而所成如此,先生益过人远矣。癸亥三月二十五日。

    陈兰甫《切韵考》

    《东塾集》四《与赵子韶书》云:“仆考切韵,无一字漏略,盖专门之学,必须如此;但恐有武断处,如段茂堂之于《说文》耳。仆为此甚辛苦,若有疏误,亦犹亭林先生之古韵,后人因而加密可耳。”读此可见先生著述之阅历甘苦。惟书中即据《广韵》为陆法言《切韵》,盖由《切韵》久佚,先生不获见也。光绪末,《切韵》残卷发见于敦煌石室,其本今有巴黎图书馆王静安影写印布。据称《广韵》部目及其次序,皆与陆韵不同,然则先生所谓此书以明陆氏之学者,其果为陆学与否,尚俟商榷也。吾于兹学未尝用力,不敢有所论列,记之以俟将来。癸亥三月。

    陈子砺《胜朝粤东遗民录》

    东莞陈子砺编修伯陶撰。子砺在晚清,仕至江苏提学使,鼎革后不复出,赁庑九龙,自号九龙真逸,书成于民国四年乙卯。胜朝指前明,子砺为清遗民,宣统犹在,不忍亡清,故目明曰胜朝。晚明风节之盛冠前史,而浙中及吾粤节士又冠他省,浙士得全谢山表章,诵芬不衰,而粤顾暗然,继今以往,且曶没矣,子砺悉心钩考于方志佚集中得二百九十余人,以县为次,自其行谊以至著述目录,靡不具载,搜采至博而断制至严,可谓良史矣。末附陈文忠、张文烈、陈忠愍三行状,忠愍状为独漉撰,文烈状为屈翁山撰,文忠状失撰人名氏,三状之辞,皆多为《明史》所不具者,文烈状尤瑰特,能传其人。癸亥腊不尽十日记。

    吾二十六七年前,习与子砺游。见其人温温若无所试,于帖括外亦不甚治他学,未尝敬之也,不意其晚节皭然不滓如此。且尽力乡邦文献,岿然不愧古作者之林,不读此书,几失吾友矣。又识。

    戴南山《孑遗录》

    《孑遗录》以桐城一县被贼始末为骨干,而晚明流寇全部形势,乃至明之所以亡者具见焉;而又未尝离桐而有枝溢之辞,可谓极史家技术之能,无怪其毅然以明史自任而窃比迁、固也。所志不遂而陷大僇,以子长蚕室校之,岂所谓九渊之下尚有天衢者耶?癸亥腊不尽十日。

    《忆书》六卷

    《焦理堂遗稿》,赵 叔跋而刻之,书中皆琐碎札记,内关于理堂本身传记资料者不少。其余关于当时社会风习,亦有可看者。癸亥十二月。

    南陵徐氏覆小宛堂景宋本《玉台新咏》

    总集之选,贵有范围,否则既失诸泛滥,又失诸挂漏,《隋志》总集百四十七部,今存者《文选》及《玉台新咏》而已。《文心雕龙》亦入总集实不当也。然《文选》之于诗,去取殊不当人意。《新咏》为孝穆承梁简文意旨所编,目的在专提倡一种诗风,即所谓言情绮靡之作是也。其风格固卑卑不足道,其甄录古人之作,尤不免强彼以就我。虽然,能成一家言,欲观六代哀艳之作及其渊源所自,必于是焉。故虽漏略而不为病,且如魏武帝谢康乐诗一首不录,阮诗仅录二首,陶诗仅录一首,然而不能议其隘陋者,彼所宗不在是,譬诸刻桷之匠,则楩楠豫章之合抱者无所用之也。故吾于此二选,宁右孝穆而左昭明,右其善志流别而已。赵氏小宛堂本,据宋刻审校,汰其羼续积余重刻,更并雠诸本,附以札记,盖人间最善本矣。属当草韵文史辄点读一过,记所感焉。甲子十一月二日。

    王荆公选唐诗

    兹选在初唐无王、杨、卢、骆,初盛之际,无陈射洪、张曲江,盛唐无李、杜及摩诘,中唐无韩、柳、元、白及东野,晚唐无长吉、义山、牧之、飞卿,而荆公自序言,欲知唐诗,观此已足者,谓欲知此诸家以外之唐诗耳。不选大家,亦选家之一法,或此法竟是荆公所创也。《全唐诗话》亦无李杜。然荆公别裁甚精,凡所选诸家,皆能尽撷其菁华,吾侪终以其不选大家,不得见其去取为憾耳。书在乾道间,倪跋已恫其沦没,清初宋牧仲得之,喜诧不自胜,委丘迩求重刻,今不及三百年,人间传本又稀如星凤矣。此为丘氏伟萧草堂初印精本,可宝也。甲子十二月十一日。

    《谷音》

    《谷音》二卷,宋遗民杜本所辑,宋元间节士幽人之遗什也。《四库提要》著录,粤雅堂有刻本,盖据毛氏汲古阁本。兹编无毛跋,殆明人手钞在子晋前者,但讹误字不少。

    此编诸诗皆气象俊伟,风遒道上,极可赏,各人小传亦大佳。

    阮仲嘉《瀛舟笔谈》

    《瀛舟笔谈》十二卷,仪征阮仲嘉亨所著,用以纪述其伯兄文达公元事业学术文章行谊家世交游者。文达于嘉庆四年抚浙,十二年奉代入觐,旋移督吾粤。其在浙也,于节署之后园,葺屋三楹,榜曰瀛舟,故仲嘉以名其书焉,其所记亦以文达去浙之年为断。卷一至卷三,记文达平海贼蔡牵事,卷一总叙始末,卷二卷三用日记体,颇多有益之史料。卷四卷五,记文达治浙其他政绩。卷六记文达先德及其夫人事。卷七记文达重要著作,及其与当时诸经师之交谊。卷八卷九卷十,记文达与师友倡和之诗,及当时文界杂事。卷十一录文达所著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卷十二记积古斋中金石。仲嘉以文达为之兄,又师事焦理堂,故其学富于常识,亦颇有别裁,此书实一种别体之年谱。以子弟记其父兄,故纤悉周备,惜所记有年限,文达在粤之遗闻逸事,吾侪所最欲知者,不可得见也。书中记其他掌故,亦多有关系,如顾亭林尝更名圭年,谢蕴山曾辑《史籍考》,(与毕秋帆似不相谋)谈阶平曾著《畴人传》,(文达似未见其书)皆他书所未见也。甲子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榻上浏览,翌晨记之。

    题《洪范疏证》

    古书中真伪及年代问题,以《尚书》为最纠纷难理。东晋晚出伪古文公案,历宋明至清中叶,始完全解决。汉代今古文之争,迄清末尚未衷一是,而西汉以来公认为最可信之二十八篇,其编制之年代,亦次第发生疑问。最初为《金縢》,次则《尧典》、《禹贡》,皆在学者分别讨论中。《洪范》问题之提出,则自刘君子植此文始。刘君推定《洪范》为战国末年作品,其最强之证据,如“皇”字之用例,如“圣肃谋哲乂”五名之袭用《诗·小旻》,如“无偏无党”数语,墨子引作周诗,如东阳耕真之叶韵,与三百篇不相应,凡此皆经科学方法研究之结果,令反驳者极难容喙。其余诸条,亦多妙解,亟宜公表之,以供学者之论难也。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梁启超记。

    跋刘子植《好大王碑考释》

    高句骊广开士好大王纪功碑,立于晋安帝义熙十年,原文千八百字,在关内汉晋石刻中,文字多至如此者已不概见。若包含史料之丰富,则更无足与比者。晚清光宣以还,学者始稍稍重视而董理之,陆存斋、郑叔问、杨星吾、罗叔韫、刘翰怡诸君,各有校释或跋记,法人沙畹亲至碑下,实测其所在地及高宽度数等,于是此碑年代地点形制皆确定,异文之可读者亦什得八九矣。顾此碑所以为重于学术界者,在其史迹,而碑中所举山水城邑部族之名称逾百,实史迹之骨干,非考知其今所在地及其与中外史传所记述名称之异同沿革,则尚论史迹无下手处,惜前贤举未暇及此也。门人永嘉刘节字子植,承其乡先辈孙氏父子、黄氏父子之学风,善能以核持博,在清华研究院两年,所业益大进,此篇则其今夏毕业成绩,得此而好大王碑之价值增重于畴昔者乃倍蓰矣。夫治史夙以明地理为难,而地理之在藩属四裔者为尤难————旧史所载,什九非由躬历,展转传述,已多影响讹谬,加以舌人重译,音变实繁,时代嬗移,异称踵出,其同地异名、同名异地者比比皆是,未经梳理,棼如乱丝,钩甲稽乙,动辄违迕,自昔读四裔史传者,未有不以此为大苦也。子植所持术,在应用近代学者所发明之音变原则,而以极忠实之态度,准据地望,融通诸史异文,以求其是,例如挹娄之递变为沃沮、夫租、夫馀、玄蒐乃至由沃沮递变为乌稽、渥集、窝集,又别变为勿吉、靺鞨,以今日中土语读之,若甚相远,然细按声变之则,持源以治其委,则其展转异名之由来,一一可指也。子植又善能发见大共名以适用之于专别名————如奄利为大水,其异称有淹、掩■、施掩、淹滞、盬、盐难、鸭绿等,后乃成为鸭绿一大江之专名。如忽本为城邑,其异称有忽、卒本、率宾、恤品乃至纥升骨、喙评等。通此一语,则本国旧传及东史所记载涉类此诸文者皆可解也。子植所以能爬罗极复杂棼乱之地理名称,使之若网在纲者,其操术大略如此。至如今平壤之外别有古平壤,而《括地志》所称高句骊都平壤城即汉乐浪郡王险城者,并非今之平壤,如韩与 实为一族,《逸周书》注之寒秽,即碑文之韩秽,如 非靺鞨,东史所记汉魏晋间靺鞨强盛者,以碑文反证,皆乖事实,诸如此类,创见非一。自嘉定钱氏、青浦王氏盛倡以碑补史,以碑正史之论,学者颇矻矻致力,然内地诸碑志,其碑主什九非历史上重要人物,其文虽偶有可补史阙,或是正史之讹误者,率皆末节,不足为轻重于学术界。晚近四裔碑版颇出,若吐蕃会盟,若阙特勤,及此好大王者,皆以一石为一种族兴替唯一之史料,而治之较难,从事者卒少。子植之于此碑,虽未敢谓已尽发其秘,然循此涂以迈进,则金石证史之理想,庶着着可以实现矣。余既未专治此碑,于东史常识且极贫乏,愧不能有以补子植所未及,或匡其舛讹。喜此篇之成,能为金石学界开一新路,故略述其用力及得力处跋之如右。戊辰孟秋新会梁启超。

    跋程正伯《书舟词》

    程垓正伯《书舟词》一卷,《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毛氏汲古阁有刻本,《四库全书》采之。杨升庵《词品》云:“程正伯,东坡中表之戚,故盛以词名,独尤尚书以为正伯之文过于词。”毛子晋跋所刻《书舟词》亦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故集中多混苏作。”清代官书皆沿此说,故《历代诗馀》附录词话及词人姓氏,皆置诸北宋苏门四学士之间。《四库提要》以列《山谷词》后,《小山词》前,然《直斋书录》所序次,则后于稼轩,而先于白石,不以厕北宋作者之林也。朱氏《词综》同。余读正伯词,爱其俊宕,其中确有学苏而神似者。然通观全集,终觉不似北宋人语。又怪正伯既东坡戚畹,集中词逾百首,何以无一与元祐诸贤唱和之作,诸贤诗文词集亦无一及之?又王灼《碧鸡漫志》于北宋词人评骘殆遍,尤推重苏门诸子,何以亦无一语及正伯?又集中词题屡称临安,不称杭州,则诸词作于南宋无疑。

    纵谓东坡中表幼弟可以南渡后尚生存,亦太牵强矣。记王文诰《苏诗总案》,于东坡母党诸程考证綦详,检之确无名垓字正伯者,于是益大疑。及细读本集卷首所载绍熙甲寅王称序云:“程正伯以诗词名,乡之人所知也,独尚书尤公以为不然,曰正伯之文过于诗词,今乡人有欲刻正伯歌词,求余书其首,余以此告之,且为言正伯方为当涂诸公以制举论荐,使正伯惟以词名世,岂不小哉……”玩其语气,是王称作序时正伯尚存,且甫被论荐,则正伯乃绍熙间人,上距东坡百余年矣。嗣偶翻《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见有《跋程正伯所藏山谷帖》一条,文云:“此卷不应携在长安逆旅中,亦非贵人席帽金络马传呼入省时所观,程子他日幅巾筇杖渡青衣江,相羊唤鱼潭瑞草桥清泉翠樾之间,与山中人共小巢龙鹤菜饭,扫石置风炉煮蒙顶紫茁,然后出此卷共读乃称耳。”案文,明是正伯携卷在临安逆旅中请题者,则正伯与尤延之、陆放翁同时,其决非东坡中表,益信而有征矣。词人姓氏及提要皆谓正伯眉山人,今考集中有“不知家在锦江头”,“且是芙蓉城下水,还送归舟”等语,则为蜀人无疑,是否眉山,尚待考也。杨升庵喜造故实以炫博,偶见正伯与坡公母党同姓,遂信口指为中表,其述尤尚书语亦不过袭王序耳。后人以其以蜀人谈蜀事,遂不复置疑,不知为所欺也。子晋跋谓“其词多混苏作,今悉删正”。今据钞本吴文恪百家词校之,阕数悉同毛刻,所谓删正者又不知何指也?正伯不失为宋词一名家,其年代若错误,则尚论南北宋词风者滋迷惑,故不辞详辨之如右。

    跋四卷本《稼轩词》

    《文献通考》著录《稼轩词》四卷,《宋史·艺文志》同。而引《直斋书录解题》注其下云:“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本为多。”或误以为此四卷者即长沙本,实则直斋所著录乃长沙本,只一卷耳,十二卷之信州本,宋刻无传。黄荛夫旧藏之元大德间广信书院本,今归聊城杨氏,而王半塘四印斋据以翻雕者,即彼本也。可见《稼轩词》在宋有三刻,一为长沙一卷本,二为信州十二卷本,三即四卷本。明清以来,传世者惟信州本,毛刻六十一家词亦四卷,实乃割裂信州本以求合《通考》之卷数,毛氏常态如此,不足深怪。而使读者或疑毛王二刻不同源,而毛刻即《通考》与《宋志》之旧,则大不可也。近武进陶氏景印宋元本词集,中有《稼轩词》甲乙丙三集,其编次与毛王本全别,文字亦多异同。余读之颇感兴趣。顾颇怪其何以卷数畸零,与前籍所著录者悉无合也。嗣从直隶图书馆假得明吴文恪讷所辑《唐宋名贤百家词》,其《稼轩集》正采此本,而丁集赫然在焉,乃拍案叫绝,知马贵与所见四卷本固未绝于人间也。甲集卷首有淳熙戊申正月元日门人范开序,称:“开久从公游,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亲得于公者,以近时流布于海内者率多赝本,吾为此惧,故不敢独閟,将以祛传者之惑焉。”范开贯历无考,然信州本有赠送酬和范先之词十首,而此本几先之皆作廓之,盖一人而有两字。开与先与廓义皆相属,疑即是人,诚从公游最久矣。戊申为淳熙十五年,稼轩四十九岁,知甲集所载皆四十八岁以前作,稼轩年寿虽难确考,但六十八岁尚存,则集中有明证,乙丙丁三集所收,则戊申后十余年间作也。其是否并出范开裒录抑他人续辑,下文当更论之。此本最大特色,在含有编年意味,盖信州本以同调名之调汇录一处,长调在先,短调在后,少作晚作,无从甄辨,此本阅数年编集一次,虽每首作年难一一确指,然某集所收为某时期作品,可略推见。考稼轩以二十九岁通判建康府,三十一岁知滁州,三十五岁提点江西刑狱,三十七岁知江陵府,三十八岁移帅隆兴(江西)仅三月被召内用,旋出为湖北转运副使,四十岁移湖南,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四十二三岁之间转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五十间(?)以言者落职,久之主管冲佑观,五十二岁起福建提点刑狱,旋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五十四被召还行在,五十六岁落职家居,五十九岁复职奉祠,六十一二岁间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六十五岁知镇江府,明年乞祠归,六十七岁差知绍兴府又转江陵府,皆辞免,未几遂卒,其生平仕历大略如此。以上所考据本传,参以本集题注等,虽未敢谓十分正确,大致当不谬。此本甲集编成在戊申元旦,明见范序,其所收诸词,皆四十八岁前官建康、滁州、湖北、湖南、江西所作,既极分明,乙集于宦闽时之词一首未见收录,可推定其编辑年当在绍熙二年辛亥以前,所收词以戊申、已酉、庚戌等年为大宗,亦间补收丁未以前之作。丙集自宦闽词起收,其最末一首为辛酉生日,盖壬子至辛酉十年间五十三岁至六十二岁之作,中间强半为落职家居时也。丁集所收词,时代颇广漠难辨,似是杂补前三集之所遗,惟有一点极当注意者,稼轩晚年帅越帅镇江时诸名作如《登会稽蓬莱阁》、《京口北固亭怀古》诸篇皆未收录,《北固亭怀古》词云“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稼轩于绍兴三十二年,以忠义军掌书记奉表归朝,以嘉泰四年知镇江府,相距恰四十三年。作此词时年六十六,几最晚作矣。此决非弃而不取,实缘编集时尚未有此诸词耳。然则丁集之编,当与丙集略同时,其年虽不能确指,要之四集皆在稼轩生存时已编成,则可断言也。若欲为《稼轩词》编年,凭借兹本,按历年游宦诸地之次第,旁考其来往人物,盖可什得五六。就中江西一事,稼轩家在广信,而数度宦隆兴(南昌),故在江西所作词及赠答江西人之词集中最多,其时代亦最难梳理,略依此本甲乙丙三集所先后收录,画分为数期,而推考其为某期所作,虽未能尽正确,抑亦不远也。惟四集中丙丁集所甄采,似不如甲乙集之精严,其字句间与信州本有异同者,甲乙集多佳胜,丙丁集时或劣误,似非同出一手编辑,若吾所忖度范廓之即范开之说果不谬,则似甲乙集皆范辑,丙丁集则非范辑。盖辛范分携,在绍熙元二年间,廓之赴行在,稼轩起为闽宪,故丙集中即无复与廓之往还之作,廓之既不侍左右,自无从检集箧稿,他人因其旧名而续之,未可知也。信州本共得词五百七十二首,此本四集合计除其复重,共得四百二十七首,但其中却有二十首为信州本所无者。内四首辛敬甫补遗本有之。丙集有《六州歌头》一首,丁集有《西江月》一首,皆谀颂韩平原作。《西江月》之非辛词,《吴礼部诗话》引谢叠山文已明辨之;《六州歌头》当亦是嫁名。本传称:“朱熹殁,伪学禁方严,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弃疾为文往哭之。”时稼轩之年亦已六十一矣,其于韩不惮批其逆鳞如此。以生平澹荣利尚气节之人,当垂暮之年,而谓肯作此无聊之媚灶耶?范序谓惧流布者多赝本,此适足证丙丁集之未经范手厘订尔。戊辰中元,新会梁启超。

    吴梦窗年齿与姜石帚

    亡友王静安尝疑《梦窗词》中之姜石帚非姜白石。叩之,亦未能尽其说也。今以《草窗词》证之,知梦窗年代不能上及白石。仪征刘伯山毓崧叙《杜刻草窗词》,考证草窗年代经历极精核,据称草窗与梦窗唱酬,始于景定癸亥春暮,草窗年甫三十有二,梦窗之齿,应长于草窗五十馀岁,时已八十上下。其所以作此推断者,缘《梦窗集》中《惜红衣》调下题注有“余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矣”一语。若石帚即白石,则梦窗从游时虽年仅弱冠,其交草窗时则已八十也,刘氏以谓昔人忘年下交,至可敬佩。考《草窗集》中关涉梦窗之词凡三首:一《玲珑四犯》,二《拜星月慢》,三《玉漏迟》。《玲珑四犯》题为“戏调梦窗”,中有“年少恐负韶华,尽占断艳歌芳酒”,“还约在刘郎归后,凭问柳陌旧莺,人比似垂杨谁瘦?”等语,纵使梦窗忘年,草窗对于先辈,终不能如此谑浪,且此等语以调八十老翁,宁复情理耶?《玉漏迟》题为“题吴梦窗花腴词集”,词云:“老来欢意少。锦鲸仙去紫霞声沓。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闲自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此是梦窗死后追述旧欢之作。依刘氏所证算,则草窗壮年,梦窗行将就木,安得云共是年少耶?然则二窗年辈,决非甚相悬绝如刘氏所云矣。刘氏因《梦窗集》中与石帚往还诸作,既以证梦窗之忘年下交草窗,又以证白石之忘年下交梦窗。案《白石歌曲》考其踪迹,其寓居苕霅,乃在淳熙丁未至绍熙壬子四五年间,下距景定癸亥七十余年,假定梦窗弱冠时从白石游苕霅,则其交草窗时,已非年逾九十不可,此必无之理也。然则欲考梦窗年齿,必须将其与白石之关系葛藤先行剪断,但石帚之为何如人,则只得付诸阙如矣。

    伯山又推论石帚实白石年齿,谓:“其早年隐居箬坑之丁山,屡经奏荐,因秦桧当国不起。”此说不知何本?记在宋人说部中,曾见。决非伯山臆造,则可断言耳。考白石二十世孙虬绿撰《九真姜氏世系表略》临桂况氏蕙风簃传钞乾隆写本《姜氏家藏白石道人集》附录,见《香东漫笔》卷一。称白石曾祖俊民为绍兴八年进士,父噩为绍兴三十年进士,知汉阳县。秦桧死于绍兴二十五年,其当国时,与白石曾祖、祖父年代略相值,而其父尚未通籍,白石昔游诗序称“早岁孤贫”,其父卒于何年虽无从考,然《探春词慢》自序云,“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则其父出宰汉阳时白石尚孩可知,安得在秦桧当国中屡荐不起耶?使《梦窗集》中之姜石帚而在秦桧时为已享高名之微士,其人益非寿逾百龄不可矣。伯山又假定姜吴同游苕霅在嘉泰癸亥前后,而梦窗时甫弱冠,则年岁勉可相及。然白石自绍熙癸丑以后,客越客杭,自此终其身踪迹未再到苕霅,此按诸其诗词集显然可稽者,伯山改迟十年,于事实决无合也。然则白石、石帚非一人,当为信谳矣。乾隆写本《白石集》有洪武十四年八世孙福四志略称:“是编白石暮年自删定,录写两本,一付儿子,一诒犹子通,世世宝之。”《世系表》记夔子名琼,官太庙斋郎,琼能宝先人手泽且教率子孙世世勿替,必非俗子,梦窗所交石帚,得毋即其人而增减乃父之号以自号耶?姑书以备再考。

    记《兰畹集》

    读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三第十叶《千秋岁》调下注云:“《兰畹》作张子野词。”第十八叶《水调歌头》调下注云:“此词载《兰畹集》第五卷。”欧公《乐府》刻成于庆元二年,知《兰畹》必在其前,惟未审为何时代何人所编。继读南唐二主词《捣练子》令调下注云“出兰畹曲令”,当即《兰畹集》。二主词,王静安已考定为绍兴末年辑本,则《兰畹》又当在其前矣。继又读《碧鸡漫志》卷二,云:“《兰畹曲会》,孔宁极先生之子方平所集。”孔自号滍皋渔父,与侄处度齐名,李方叔诗酒侣也,知其书本名曲会,会即集也,后人用通俗之称改作集,又省去曲字耳。王静安谓二主词注作曲令义较曲会为长,非也。曲即令复举不词,北宋无词名,凡词皆称曲子,或省称曲,曲会犹言词集耳。编者孔方平与李方叔为友,盖元祐间人,此书之成,或当先于《尊前集》,与杨元素之《时贤本事曲子集》时代略同,杨集专收北宋“时贤”,此集盖兼及唐五代,不限年代之词家总集,当以此为首矣。《花间集》亦断代。据欧集注则至少有五卷,卷帙不为不富,庆元时尚存,而此后藏家无复著录,盖佚于宋元之际矣。

    方平盖孔氏之字,其名无考,王颐堂颇称道其词,以与晁次膺、万俟雅言并论列,今传世者惟黄载万《梅苑》中选存一首耳。颐堂又谓其自作之词隐名为鲁逸仲,《词综》有鲁逸仲词一首,然则亦方平作矣。

    《历代诗馀》附录词话引玉茗堂选《花间集序》有“逮及《花间》、《兰畹》,香蔹金荃,作者日盛”语,则汤若士知有此书,是否明末犹存,不可知矣。

    记《时贤本事曲子集》

    读《欧阳文忠公集》卷一百三十二近体乐府二第二十四叶《渔家傲》调下小注引有《京本时贤本事曲子后集》一则,初不知何时何人所著,继读吴文恪《唐宋名贤百家词》之《东坡词》,其调名下小注引杨元素《本事曲集》者两条,《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篇,《满江红》“忧喜相寻风雨过”篇。引《本事集》者两条,《虞美人·买田阳羡》篇,《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篇。凡遗文五条,体裁相同,皆纪北宋中叶词林掌故。又读绍兴间辑本《南唐二主词》蝶恋花调下注云“本事曲以为山东李冠作”。李冠亦北宋中叶之“时贤”也,因此可推定以上所引同一书,其全名为《时贤本事曲子集》,且有前后集,省名则称《本事曲集》,再省则称《本事集》或《本事曲》,著者则杨元素也。欧集所引冠以京本二字,则当时有刻本且不止一本可知。遍考南宋簿录诸书,自《绍兴阙书目》下逮晁《志》、陈《录》、马《考》以至《宋史·艺文志》皆不著录,惟尤延之《遂初堂书目》载有杨元素《本事曲》,当为本书省名。此后公私藏目皆不复见,知此书南宋尚有传本,入元则全佚矣。考东坡词集中与杨元素赠答唱和之词,多至十三首,交情之亲厚可知。元素名绘,绵竹人,《宋史》有传。神宗时,以侍读学士出知毫州,历应天、杭州。据王文诰《苏诗总案》知其守杭在熙宁五年甲寅七月,时东坡方以同乡为杭倅,故过从尤契密也。本传称有集八十卷,不言有《本事曲子集》,或附全集中耶?今两集俱佚,不可考矣。张子野词《劝金船》调下题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东坡词亦有《泛金船》一阕,题云“流杯亭和杨元素”,则元素固自能词,且晓畅音律,今张苏词具在,而元素原唱,并不能托严诗编杜集之例,以传于后,甚可慨也。《本事曲子》既有前后集,想卷帙非少,据所存佚文,知其每条于本事之下,具录原曲全文,是实最古之宋词总集,远在端伯花庵草窗诸选本以前,且覙述掌故,亦可称为最古之词话,尤可宝贵,今诸选幸传,而此书乃并书名及撰人名皆在若存若亡之数。东坡词注所引,惟吴本有之,今所存汲古阁本,及四印斋翻元延祐本皆已删去,朱疆村辑《编年东坡乐府》亦未见吴本。吴本旧钞孤行,不绝如缕,非得此与欧集注及遂初目合参,几不复知世间曾有此名著矣。今故亟录佚文五则于左,他日若见他书更有征引,当续录焉。

    《时贤本事曲子集》佚文

    欧阳文忠公,文章之宗师也。其于小词,尤脍炙人口。有十二月词寄《渔家傲》调中,本集亦未尝载,今列之于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渔家傲》“正月新阳生翠琯”篇。

    子瞻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后相逢于泗上,久留郡中,游南山话旧而作。东坡词《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篇。

    董义夫名钺,自梓漕得罪归鄱阳,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怀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僮歌其所作《满江红》,东坡嗟叹之,次其韵。东坡词《满江红》“忧喜相寻风雨过”篇。

    陈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数月,宴僚佐于有美堂,因请二车苏子瞻赋词,子瞻即席而就,寄《摊破虞美人》。东坡词《虞美人》“买田阳羡”篇。

    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居其上,自名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在凌霄花下。子瞻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觅句,子瞻为赋此词。东坡词《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篇。

    案《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西湖处士”目下云:“按杨元素《本事曲》有《点绛唇》一阕,乃和靖草词。”又后集卷三十九“长短句”目下引《本事曲》云:“南唐李国主尝责其臣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盖赵公所撰《谒金门》辞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云云。

    此亦杨氏《本事曲》佚文,梁先生文中未引,兹附见于此。戊辰仲冬赵万里记。

    《静春词》跋

    《静春词》一卷,宋遗民袁易通甫撰。《知不足斋丛书》有《静春堂诗集》四卷,盖本八卷而佚其半。其词集,则《词综》御选《历代诗馀》附录之词人姓氏,及钱补《元史·艺文志》皆著其目,钱《志》诸词集目,一依《历代诗馀》移录,未必皆见原书。《诗馀》又似从《词综》稗贩也。顾传本绝稀。明清以来,官私藏目,无著录者。《词综》选其词二首,《历代诗馀》因之,外此即亦不复见矣。施国祁《礼耕堂丛说》称张讱庵藏有诗集后四卷之佚目,《诗馀》目亦在焉,引以说玉田词,甚自矜诧,则原书之稀见可想。此本凡词三十四首,钞自明吴文恪《唐宋百家词》。《百家词》无刻本者三种,此本并绝于著录,尤珍异矣。通甫,吴人,生宋景定三年,卒元大德十年,年仅四十五。黄溍为作墓志铭,龚■、陆文圭、杨载、虞集等皆为其诗作序。其于晚宋词人,与张玉田交最契,集中与玉田往还之词二首,《山中白云词》与通甫往还者亦三首,词品清空绵眇,亦玉田之亚也。从子廷灿,既手录斯本,乃命并录张词、黄志、陆序附于后,俾知人论世者有所资焉。戊辰初秋,新会梁启超。

    岁晚读书录

    苏彝士运河故道

    同治八年,法人李涉之开苏彝士运河,全世界共诧为不朽之盛业,不知此乃古人之陈迹也。埃及第十九朝第二代之王曰西德者,谋开一运河,以沟通于尼罗河与红海之间,未成而殂。其子拉密士继之,遂卒其业。洎第二十六朝第二代之王匿克时,故道已湮,匿克踵而修之,广深皆过于昔,凡役工徒十二万人,欲使当时之三樯战舰,可以通航,偶因战乱,遂尔中止。后七十余年,波斯王大流士修之,工遂竣。时希腊史家海罗多德目击之,据其所记,则彼运河所在,距今之苏彝士一英里有半,西北行以沟接于尼罗东部之支流,全径九十二英里,其成于人力者六十四英里云。厥后为土砂所淤,至西历纪元后二百年,罗马皇帝沙里查再兴之,亦不久而淤。纪元后六百余年,亚刺伯人征服埃及,其酋阿蛮再兴之,百余年而淤,遂不复开,以迄于李涉。由此言之,今世欧人所诧为掀天震地之伟烈者,数千年前之先民已行之,且不止一再焉,古今人何遽不相及耶?但其地承非洲沙漠之尾闾,淤塞最易,此前代之伟迹,所以不能永其传于后也。即今之苏彝士,亦常以此为患,则李涉之名,能与此河共不朽与否,正未可知耳。今世机器之用大进,人力可以胜天,然则李涉其或遂不朽也。

    民兵与佣兵之得失

    兵制之于人国,亦重矣哉。其兵为义务而战者,兵愈多则愈强,其兵为报酬而战者,兵愈多则愈弱,此可于吾中国唐府兵与彍骑征之,可于近世英德两国陆军之比较征之,可于古代罗马与加达治之胜败征之。而先例之最古而最显著者,尤莫如埃及。埃及自攘斥牧王,光复旧物以后,四征八讨,不戢其武,而服兵役者皆国中望族。当是时,盖常有胜兵五十万,遂孕出武族之一阶级,其位势优异于齐民,论者或以此为埃及固窒之一原因,斯固然也。然埃及之所以伯九有,亦实在是。及第二十六朝以后,当我战国间。希腊人之侨于埃及者日众,埃王广募以为兵,本国武族,不胜愤懑,相率而去国者数万人,埃及遂自兹不复振,展转以夷于附庸。谓希腊军人之资格,不逮埃及耶,彼希人固以此时代电扫三洲,莫之能御矣。然自为战则勇,而为埃及人战则怯,岂有他哉?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此真古今得失之林也。

    治具与治道

    太史公曰:“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可谓至言。近世之立宪国,学者亦称之为法治国,吾国人慕其名,津津然道之,一若彼国中舍法之外,即无所以为治者。不知法乃其治具,而所以能用此具者,别有其道焉,苟无其道,则虽法如牛毛,亦不过充架之空文而已。故全世界中立宪国以数十计,而其声光烂然日进无疆者,仅数国也。道者何?曰官方,曰士习,曰民风而已。此其言虽若老生常谈,闻者鲜不以为迂,然舍此以外,则实无可以厝国于不拔之途,真欲救国者,可能无急哉!贾子亦曰:“今世以侈靡相竞,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呜呼!是不啻为今日言之矣。

    学问与禄利之路

    太史公作《儒林列传》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读者不得其解,谓是史公叹美当时儒学之盛,此误也。《史记》一书,凡称废书而叹者三。其一则《十二诸侯年表》,称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其二则《孟子荀卿列传》,称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并此文而三,皆以叹息于世运升降之大原也。盖古之学者,为学而学,自广厉学官之制兴,于是学者始为官而学,为官而学,学自此湮矣,故史公既历举六国及楚汉之交齐鲁儒生之抱道自重,复举叔孙通、公孙弘以后,公卿士夫之趋时承流,两两比较,而无限感慨,系于言外。班孟坚深知其意,故直揭曰:“禄利之路然,诚耻之诚伤之也。”日人后藤新平,治台有声,吾尝询以台湾教育之状。答曰:台人非欲仕进者,则不愿就学,欲教育之普及,殊非易易。吾闻其言,而欷歔不能自禁。夫台人此种思想,受诸故国者也。而全国中此等思想,则自汉开禄利之路以后,相传以迄今日,而痼疾中于膏肓者也。故科举一废,而举国几无复向学之人,学堂及外国留学生所以不绝者,恃变形之科举以维持之耳。欧美日本,几于无人不学,而应文官试验者,不及百之一,此正乃学之所以盛也。我中国若不能将学问与禄利分为二事,吾恐学之绝,可计日而待矣。

    不悦学之弊

    《左氏·昭十八年传》:“鲁人有见周原伯者,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呜呼!何其言之壹似为今日言之也。我国数千年来不悦学之风,殆未有甚于今日者。六经束阁,《论语》当薪,循此更阅十年,则千圣百王之学,精华糟粕,举扫地以尽矣。或曰:今者新学方兴,则旧学之销沉,亦非得已,日本明治初年,其前事也。虽然,日本前此之骛新学,则真能悦之而以所学名其家与传其人者辈出焉。日本之有今日,盖学者之功最高,我则何有?治新学者,以之为应举之敲门砖而已。门辟而砖旋弃,其用恰与前此之帖括无以异。夫前此学子虽罔不困于帖括,而帖括以外,必尚有其所学者,其所学之致用与否勿具论,要之,舍肉欲外,更有此以供精神上之愉快,于以维系士夫之人格,毋使堕落太甚,而国家元气,无形中往往受其赐。今也,旧学则视为无用而唾弃之矣,至其所谓有用之新学,其价值乃仅得比于帖括,吾国需此变形之帖括,何为也哉。《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丧无日矣。”是岂可不为寒心也。

    警偷

    《左氏·文十七年传》:“襄仲如齐……复曰:臣闻齐人将食鲁之麦,以臣观之,将不能,齐君之语偷。臧文仲有言曰,民主偷必死。”明年,“齐人杀其君商人”。《昭元年传》:“天王使刘定公劳赵孟于颍……刘子曰,子盍远绩禹功,而大庇民?对曰:老夫罪戾是惧,焉能恤远?吾侪偷食,朝不谋夕,何其长也。刘子归,以语王曰,赵孟将死矣,为晋正卿以主诸侯,而侪于隶人,朝不谋夕,弃神人矣。”是年冬,赵孟卒。夫于言语之间,而以悬断人寿命短长之数,其理若甚幽眇不可凭,实乃不然。人之所以托命于天地者,则精神为之君。偷也者,苟且图安于旦夕,而不恤其后者也。后之不恤,其精神哀哉耗矣。精神耗而营魄能存,未之闻也,此心理与生理相属之至道也。岂惟个人心理有之,即社会心理亦然。举国人而有偷食朝不谋夕之心,国未有不亡者也。故吴季札听郑乐而卜其先亡,锡西罗于西罗马之末叶,而决其不可救,亦于其人民之心理察之而已,故孔子以民不偷为贵。今吾国内治之艰巨,外侮之凭陵,壹不足惧,而惟君民上下之习于偷为足惧。苟不思警,其何以十稔。

    雪浪和尚语录二则

    梅长公问和尚,如此世界坏极,人心坏极,佛菩萨以何慈悲方便救济,请明白提出,勿以机锋见示。和尚以手作圆相曰:国初之时,如一锭大元宝相似。长公疾呼曰:开口便妙了,速道速道。和尚曰:这一锭银,十成足色,斩碎来用,却块块是精的,人见其太好,乃过一炉火,搀一分铜,是九成了,九成银也还好用,再过第二手,又搀一分,是八成了,八成后搀到第三第四乃至第七八手,到如今只见得是精铜无银气矣。长公曰:然则如何处置?和尚曰:如此则天厌之,人亦厌之,必须一并付与大炉火烹炼一番,铜铅铁锡销尽了,然后还他十分本色也。长公曰:如此则造物亦须下毒手也。和尚曰:不下毒手,则天地不仁,造化无功,而天地之心,亦几乎息矣。

    和尚尝示诸门弟子曰:天地古今,无空阙之人,无空阙之事,无空阙之理,自古圣人,不违心而择时,舍事而求理,以天下之事是吾本分之事,以古今之事是吾当然之事,所以处治处乱处吉处凶,皆是心王游行大中至正之道,今人动以生不逢时、权不在我为恨,试问你,天当生个甚么时候处你才好,天当付个甚么权与你才好,我道恨时恨权之人,皆是不知自心之人,故有悖天自负之恨,又安知死死生生升升沉沉,皆是自己业力哉?你不知自心业力强弱,不看自己种性福德智慧才力学行造诣机缘还得中正也无,却乃恨世恨时恨人恨事,且道天生你在世间,所作何事,分明分付许多好题目与你做,你没本事,自不能做,如世间庸医,不恨自己学医不精,却恨世人生得病不好,天当生个甚么好病,独留与你医,成你之功,佛祖圣贤,将许多好脉诀好药性好良方好制法留下与你,你自心粗,不能审病诊脉量药裁方,却怪病不好治,岂神圣工巧之医哉。你不能医,则当反诸己,精读此书深造此道,则自然神化也。果能以诚仁信义,勉强力行向上,未有不造到圣贤佛祖地位,向下未有不造到英雄豪杰地位。今人果知此义,则自不敢恨生不逢时、权不在我,自为暴弃之人也。

    沧江主人曰:和尚可谓狮子吼也已。其所谓大炉火烹炼一番者,即陆象山所谓激厉奋迅,抉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吾辈心境陷溺既久者,非用此一番工夫,则无以自进于高明,而欲救举世人心之陷溺,舍此亦更无其道。但当用何种手段以行烹炼,则吾至今犹未能得其法耳。其箴流俗恨时恨权之蔽,真乃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今国中顽钝无耻之小人不足责,其号称爱国之士君子,殆莫不以生不逢时、权不在我二语自饰,遂相率委国事于不问。吾以为疾风知劲草,盘错别利器,时势愈艰,则英杰愈当思所以自效,吾侪生此时,天之所以厚我者至矣。若权之云者,则岂必其尸君相之位乃始有之,一介之士,皆可有焉,特其种类及其作用,有不同耳。谓时势地位可以困人,无有是处,其见困者,皆自暴自弃之结果耳。万险万难,皆可拯拔,惟举国人皆自暴自弃,则真无可言者。何也?以其既造此恶业力,则所受之报,未有不与之相应也。难者曰:今既举国人相率以造此恶业力,欲以一二人与之抗,无异捧土以塞孟津,亦何能为?然则谓时势不能困人之说非也。应之曰:佛法最明熏习之义,恶根固能熏善根以随染,善根亦能熏恶根以向净,而凡所熏者,以一部分成为个人所得之业,以一部分成为社会所得之业,而应报之迟速大小,则视其熏力之强弱何如,孰谓一二人不足以易天下也。彼圣贤佛祖,岂并时而斗量车载者哉!就令未能立挽狂流,亦当期效于方来,盖社会之生命赓续而无极者也。自古虽极泯棼之世,未尝无一二仁人君子,自拔流俗,而以其所学风天下,而乾坤之所以不息,吾侪之所以不尽为禽兽,皆赖此一二仁人君子心力之赐也。即国家之事,一切不许我自效,若乃自效于此,则谁能禁之!夫苟能自效于此,则所效者已大矣。是故人生在世,终无可以自暴自弃之时。而凡持厌世主义者,皆社会之罪人,天地之罪人也。

    雪浪和尚者,明季大德,与憨山大师同称法门龙象者也。

    使法必行之法

    《商君书·画策篇》云:“国之乱也,非其法乱也,非法无用也,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呜呼!何其一似为今日言之也。数年来新颁之法令,亦既如牛毛矣。其法之良否勿论,要之诸法皆有,惟使法必行之法则无之,夫法而可以不必行,是亦等于无法而已。是法治之根本已拨,而枝叶更安丽也。中国而长此不变,则法愈多愈速其乱而已。然则使法必行之法维何,则君民共守之宪法是已,而举其实必赖国会。

    然则专制国遂绝无使法必行之法乎?曰:亦有之。上戴英断之君主,而佐以公忠明察之宰相,则法亦可以使必行,君相苟非其人,而复无国会,则凡百之法,皆益乱者也。

    治治非治乱

    《荀子》曰:“君子治治,非治乱也……然则国乱将不治欤?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污而修之者,非案污而修之之谓也,去污而易之以修,故去乱而非治乱也,去污而非修污也。”《不苟篇》呜呼!治道尽于是矣。今中国之言治者,皆案乱而治之者也,数百年来之积弊,皆珍惜保袭之,不肯损其毫末,而日日施行新政不暇给,此犹治病者,未能祛寒热邪感,而贸贸然进以参苓,其死于参苓必矣。董子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此去乱而被之以治之说也。

    君主无责任之学说

    君主无责任,为近世立宪政体之一大义。而我国,周秦诸子实已发明之。《慎子》云:“君臣之道,臣有事而君无事也,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君无与焉,仰成而已,事无不治,治之正道然也,人君自任而务先下,则是代下负任蒙劳也,臣反逸矣。故曰,君人者好为善以先下,则下不敢与君争善以先君矣,皆称所知以自掩覆,有过则臣反责君,逆乱之道也,君之智未必最贤于众也,以未最贤而欲善尽被下,则下不赡矣。苟君之智最贤以一君而尽赡下则劳,劳则有倦,倦则衰,衰则复返于人,不赡之道也,是故人君自任而躬事,则臣不事事也,是君臣易位也,谓之倒逆,倒逆则乱矣。”《民杂篇》《尸子》曰:“夫使众者,诏作则迟,分地则速,是何也,无所逃其罪也,言亦有地,不可不分也,君臣同地,则臣有所逃其罪矣。”《发蒙篇》《管子》亦云:“心不为五窍,五窍治;君子不为五官,五官治。”《九守篇》又云:“以上及下事谓之矫。”又云:“为人君者,下及官中之事,则有司不任。”俱《君臣篇》今日中国之患,全在有司不任而有所逃其罪,非直逃其罪,乃反责过于君,而其所以致此者,则以君臣同地,而君代下负任蒙劳故也。三子之言,于君主所以必须无责任之故,发挥无余蕴矣。

    所令与所好

    《大学》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弗从。”可谓至言。今之政府,皆所令反其所好者也。盖今所谓立宪,所谓行政改革,乃至所谓一切新政,类无一非政府官吏所深恶痛绝,而顾乃以此令于僚属,以此令于人民,受令者早有以窥其隐矣。故从令者不得赏,不从令者不得罚,不宁惟是,不从令者反得赏,从令者反得罚,往往而见也,以此而欲天下之从之,安可得耶?夫尧舜率天下以仁,固善矣;即桀纣率天下以暴,然犹悬一宗旨以为率,而欲纠正之者犹有其的,反动力之起,犹有因缘也。若所令反其所好,则欲献可而所可者不待人献,欲替否而所否者不胜其替,则末如之何也已矣。鲁子家子曰:呜呼!吾其为无望也夫。

    好修

    《楚辞》曰:“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吾比年来所见人士,夙相期许者,往往不及数稔,便尔堕落。其堕落之形态,亦有两途:宦达于时,沉溺于声色货利,以此为天下之至乐,而弃所学所志若敝屣者,一也。潦倒不得志,则嗒然自丧,奄奄无复生人气,若已僵之蚕,旦夕待死者,二也。推原其故岂由性恶,亦曰所以自养者无其具耳。凡人于肉体之外,必更求精神上之愉快,乃可以为养,此即屈子好修之说也。好修之道有二:一曰修德,二曰修学。修德者,从宗教道德上,确有所体验,而自得之于己,则浩然之气,终身不衰,自能不淫于富贵,不移于贫贱,此最上也。但非大豪杰之士,未易臻此造诣,则亦当修学以求自养,无论为旧学为新学,苟吾能入其中而稍有所以自得,则自然相引于弥长,而吾身心别有一系著之处,立于扰扰尘劳之表,则外境界不能以相夺,即稍夺矣,亦不至如空壁逐利者,尽为敌据其本营而进退无据也。其道何由?亦曰好修而已矣。今日中国人心风俗之败坏,实为数千年来所无。此恶浊社会,正如一大洪炉,金银铜铁砾石,入者无不融化,又如急湍旋涡,入者无不陷溺,吾于芳草之变萧艾者,惟有怜之耳,岂忍责之,且即吾身之能免融化、能免陷溺否,尚不敢自保,又安能责人?惟吾辈正以处此社会之故,其危险之象,不可思议,愈不得不刻刻猛省,而求所以自卫,自卫之道,舍好修无他术矣。夫吾辈一二人之融化陷溺,似不足深惜,而不知国家之命,实托于吾辈少数人之手,溺一个,则国家之元气斫丧一分,而此所斫丧者,皆其不可复者也。嗟嗟吾党,如之何勿惧!屈子又曰:“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又曰:“人生各有所乐兮,吾独好修以为常。”

    怨天者无志

    《荀子·荣辱篇》云:“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呜呼!君子读此,可以审所自处矣。人之穷也,国之悴也,未有不由自己业力所得者也,欲挽救之,惟努力以造善业耳。荀子于怨天者,不责以他,而直谓之无志,可谓鞭辟近里矣。或曰:既云知命者不怨天,又云怨天者无志,夫命固一定而不易者也,虽有志其奈之何,此二义得无矛盾?应之曰:不然,天亦何能尽人而一一为之定命。命也者,各人以前此业力所自造成者也,既已造成,则应业受报,丝毫无所逃避,无所假借。谓之有定,斯诚然矣,谓之不易,则不可也。何也?造之惟我,易之亦惟我也。故《孟子》亦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明乎立命之义,则荀子之所谓志者可识矣。

    欲恶取舍

    《荀子·不苟篇》云:“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熟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今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惟见可欲可利,而不知其后有可恶可害者存,是得为智者矣乎。

    ◇时务之属

    《经世文新编》序

    《易》曰:“日新之谓盛德。”《书》曰:“人惟求旧,器惟求新。”又曰:“作新民。”《中庸》曰:“温故而知新。”新旧者固古今盛衰兴灭之大原哉。故衣服不新则垢,器械不新则窳,车服不新则敝,饮食不新则馁败伤生,血气不新则槁暴立死。天之斡旋也,地之运转也,人之吸呼也,皆取其新而弃其旧也,新相知之乐也,新婚姻之佳儿妇也,新沐浴之舒身体也,及夫追怀故旧,则哀以悲也,人道未有不喜新而厌故者也。矧于抚有广土众民,而为天子,将以焜耀大业,平章百姓者乎?大矣哉!吾孔子之作《春秋》也,立新王之道,凡受命为新王者,布政施教于天下,必有先与民变革焉,立权度量,考文章,徙居处,改正朔,易服色,异器械,殊徽号,变牺牲,其大经也,岂圣人好为更张哉,以为不如是不足以新民之耳目,而吾承天意以开新治者丕显,《易》曰:“乾元用九。”天下文明,王者作新名作新乐,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被之以新政,且日新又新,言以求进乎用九文明之治也。夫是之谓新国。《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夫圣贤之称古昔先民,过于今之所谓守旧之士也远矣。及其论治,则曰新民新国岂亦犹夫人之情欤?且夫不新之国,其君骄以偷,其臣贪以懦,其民愚以弱;其政紊,其事废,其器恶;其气则厌缄老洫;其屋室城池郭邑宫府委巷街衢园囿台沼椽采,皆湫隘嚣尘,沮洳灌莽,卑污迫逼,黄槁惊沙;游瞩其方,则蹙额疾首,不可终日矣,遑问其国之治否之何若矣。求新之国,其君明以仁,其臣忠以毅,其民智以雄;其政通,其事精,其器莹;其气则华郁缤纷;其屋室城池郭邑宫府委巷街衢园囿台沼椽采,皆瑰玮丽飞,朱华高骧,平夷洞达,光焰炤烂;裴袌其乡,则心旷神怡,乐以忘返矣,遑问其国之治否之何若矣。夫能新则如此,不能新则如彼,太古之国,今无有存焉,存者亦不可以为国,开新者兴,守旧者灭,开新者强,守旧者弱,天道然也,人道然也。且夫泰西富强,甲于五洲,岂天之独眷顾一方民哉。昔尝考之,实自英人培根始也。培根创设奖赏开新之制,于是新法新理,新器新制,新学新政,日出月盛,流沫于各邦,芬芳于大地。诸国效之,舍旧图新,朝更一制,不昕夕而全国之旧法尽变矣。不旬日而全球之旧法尽变矣。无器不变,亦无智不新,至今遂成一新世界焉。泰西以培根立科为重生之日,盖重之也。中国号称文明之古国也,绵暧二千载,涉历廿四朝,政治学俗,若出一轨,负床之孙,已诵大学,而新民之道,通人魁儒,项背相望,熟视无睹,有若可删也。朱注:新者革其旧念之污。因荆公行新法而改为新念。于是二千载哲辟英相,咸以变更成法为戒,无敢言新政者,惟因循积弊,行尸走肉而已。以二万里之大,四万万之人,乃至学无新理,工无新制,商无新术,农无新具;任彼开新之夺吾利权,割吾土地,抱吾生命,而守旧之徒,且哓哓然曰“彼西法之尚新奇”,中国不当效也。岂知吾之守旧,固为先圣之所深恶痛绝哉。《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昔尝窃取斯旨作《变法通议》以告天下,又欲集天下通人宏著,有当于新民之义者为一编,以冀吾天子大吏有所择焉。卒卒未暇,未之作也。吾友麦君曼宣过海上,出其《经世文新编》相示。启超已读竟,乃喟然叹曰:其庶几吾孔子新民之义哉!书分通论、君德、官制、法律、学校、国用、农政、矿政、工艺、商政、币制、税则、邮运、兵政、交涉、外史、会党、民政、教宗、学术、杂纂,二十一门中,多通达时务之言,其于化陋邦而为新国,有旨哉。启超已慨拘迂之士,俾吾孔子明新之制,暗吻于天下,而致为人役。又喜麦君之书,条理精密,足以开守旧者之耳目,而使之矍然以兴也。故言为国之新旧,关于兴灭,以序其端。

    《中国工艺商业考》提要

    《中国工艺商业考》,日本绪方南溟撰。凡分十章:一、中国境域地理要略,二、中国政治,三、外国贸易沿革,四、外国贸易大势,五、中国与日本贸易情形,六、中国工业(上),七、中国工业(下),八、航海业,九、中国各港志(上),十、中国各港志(下),末附中国日本事物名目表。南溟居中国三十余年,自中东事定,归而著此书,故叙述中国情形颇详。其中所论前明之时,上下奢华相竞,故工艺之业反盛;本朝崇尚俭德,政体虽整肃,而工艺实因以渐衰,其言具有精理,与葛履蟋蟀之经义相发明。又云:中国所兴制造之业,徒偏重于造船造兵械造火药等局,糜金甚巨,而无益民业。又言中国制绒织布缫丝炼铁等厂,皆缘官办之故,百弊滋生,即有号称半官半民者,亦皆以官法行之,其真为民业者盖寡,此中国工艺不兴之大原。其言深切著明,洞中窾要。所述各港,只有上海、苏州、杭州、汉口、重庆、宜昌、沙市、九江、芜湖、镇江等处,其他尚不及,盖犹非大备之书。然每港列具情形,并考其所出手业,及各大行厂,莫不记载,其体例盖与《知新报》附印《新译东方商埠述要》相仿佛。特彼书所列较繁博,并不止中国一国耳。嗟夫!以吾国境内之情形,而吾之士大夫,竟无一书能道之,是可耻矣。吾所不能道者,而他人能道之,是可惧矣。

    《近世中国秘史》序

    长夏六月,赤日熛怒,炎炎俯空,自辰达酉,无寸时假借。旱云层叠,汔不成雨,郁蒸瘉增。东南作风晕,披襟欢迎,谓少苏息,乃挟炎沙,针肤熬骨,华氏气候表随风陡腾九十七八度。汗自顶放踵,流续如溜,空气压人,前后喘几不属。蚊虻蝇蚋蜞虱蜰蚤蛾蜮,作联队形,包围上下前后左右,公然对面恣搏噬,欲避不得避。逝将去汝,适太平洋海岸清旷所,赤足散发,被倭服作海水浴,心目一朗。二三素心人,剥毛豆,下麦酒,调冰凌凌然。歌诗声出金石,和之,相与呼曰:此间乐!此间乐!及诵王仲宣“虽信美而非吾土”之句,又未尝不欷歔而反也。反所寓丈室,畴昔种种现象,忽复围绕,相与为缘。吁,吾又安适耶?吾又安适耶?发箧陈海外史乘,孤灯彻夜读。忽歌忽泣,继以起舞,倚枕卧,则梦栩栩然,与彼中伟大人物游。蘧然觉,嗒然曰:是又昨日太平洋岸海水浴之类也。寓邻邦人所设学校,校有图书室,室有图文旧籍杂史别史类百种余,旦夕依架下浏览者半月而强,心目所接者,与其时节及其境界,吁一致已。呜呼!茹荼飧蘖,谁则云乐;憎药讳痼,饮戚滋多。仆本恨人,愿抹几行眼泪,语侬家伤心事,与父兄子弟共其苦辛,不愿掉铜琵绰铁板,过屠门而嚼也。乃最录八篇,无以名之,名之曰《近世中国秘史》,布之云尔。甲辰六月晦扪虱谈虎客自序于日本横滨之扪虱谈虎处。

    《仁学》序

    呜呼!此中国为国流血第一烈士亡友浏阳谭君之遗著也。烈士之烈,人人知之;烈士之学,则罕有知之者,亦有自谓知之,而其实未能知者。余之识烈士,虽仅三年,然此三年之中,学问言论行事,无所不与共。其于学也,无所不言,无所不契,每共居则促膝对坐一榻中,往复上下,穷天人之奥,或彻数日夜废寝食,论不休,每十日不相见,则论事论学之书盈一箧。呜呼!烈士之可以千古,尚有出乎烈士之外者,余今不言,来者易述焉。乃叙曰:《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南海之教学者曰: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竟,《仁学》者即发挥此语之书也,而烈士者即实行此语之人也。今夫众生之大蔽,莫甚乎有我之见存;有我之见存,则因私利而生计较,因计较而生挂碍,因挂碍而生恐怖,驯至一事不敢办,一言不敢发。充其极也,乃至见孺子入井而不怵惕,闻邻榻呻吟而不动心,视同胞国民之糜烂而不加怜,任同体众生之痛痒而不知觉,于是乎大不仁之事起焉。故孔子绝四,终以无我。佛说曰,无我相。今夫世界乃至恒河沙数之星界,如此其广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自地球初有人类,初有生物,乃至前此无量劫,后此无量劫,如此其长;我之一身,数十寒暑,如此其短;世界物质,如此其复杂;我之一身,分合七十三原质中之各质组织而成,如此其虚幻;然则我之一身,何可私之有,何可爱之有。既无可私,既无可爱,则毋宁舍其身以为众生之牺牲,以行吾心之所安,盖大仁之极,而大勇生焉。顾婆罗门及其他旧教,往往有以身饲蛇虎,或断食,或卧车下辙下求死,而孔佛不尔者,则以吾固有不忍人之心。既曰不忍矣,而洁其身而不思救之,是亦忍也。故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古之神圣哲人,无不现身于五浊恶世,经历千辛万苦者,此又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烈士发为众生流血之大愿也久矣。虽然,或为救全世界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种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国之人而流血焉,乃至或为救一人而流血焉,其大小之界,至不同也,然自仁者视之,无不同也。何也?仁者平等也,无差别相也,无拣择法也,故无大小之可言也,此烈士所以先众人而流血也。况有《仁学》一书,以公子天下,为法之灯,为众生之眼,则烈士亦可以无慊于全世界也夫,亦可以无慊于全世界也夫!烈士流血后九十日,同学梁启超叙。

    《时务学堂札记残卷》序

    丁酉秋,秉三与陈右铭、江建霞、黄公度、徐研甫诸公,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而启超与唐君绂丞等同承乏讲席。国中学校之嚆矢,此其一也。学科视今日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湘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哗,群起掎之。新旧之哄,起于湘西波动于京师,御史某刺录札记全稿中触犯清廷忌讳者百余条,进呈严劾。戊戌党祸之构成,此实一重要原因也。迄今将三十年,诸札册散佚殆尽,秉三顾辛苦守此卷,几于秦燔后壁中《尚书》矣。卷中诸生,有李虎村炳寰、林述唐圭、田均一邦璿、蔡树珊钟浩,俱从绂丞死于辛亥汉口革命之役。其署名蔡艮寅者,则松坡旧名也,时第一班四十人中,松坡盖最幼焉。启超五十生日,秉三出兹卷为寿,先以付印,而命为之序。呜呼!此固吾国教育界一有价值之史料,而启超揽此,乃不胜山阳闻笛之感也。民国十一年壬戌正月二十六日,新会梁启超。

    《自鉴》序

    我初读演存这部书,正值张丁科玄论战,战得最酣畅的时候。演存是一位造诣极深的自然科学家,我虽不懂自然科学,但向来也好用科学方法做学问,所以非科学的论调,我们当然不敢赞同。虽然,强把科玄分而为二,认为绝不相容,且要把玄学排斥到人类智识以外,那么我们也不能不提出抗议了。人类的智识欲,曾无满足之时,进一步又想进一步。进步的程序怎么样呢?我们的智识,其初不过断片的。东一鳞西一爪,我们不能满足于这种状态,于是把许多鳞爪分类综合起来,从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相关系之间,求出共通的法则,是之谓科学。拿常识的眼光来看科学,许多地方才不是已经“玄之又玄吗”?科学规定事物和事物间的关系,是先以一切事物已经存在为前提。事物是否存在,怎样的会存在,我们为什么能知道他存在?……这些问题,科学家只能安放在常识的假定之上,还他个“存而不论”。夫专门研究一科学,其态度只能如此,且应该如此,这是我们所绝对承认的。然而人类的智识欲,决不能以此自甘,而真理最高的源泉,亦不能不更求诸向上一步。演存这部书所讲“无的境界”和“变的境界”,正是要把狭义的科学家所存而不论者,“论”他一番。所论对不对,另一问题。演存自己已经明白说过:“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思想录,谁也不能证明谁的对不对”了。但我以为,虽然谁也不敢说自己的话一定对,然而谁也应该从这向上一步去,研究以求其渐近于对。演存这部《自鉴》,最少也使人认识这种研究之必要。他自己研究所得的结果,最少也算在古今中外这种研究里头,加上他的努力而添一种光彩,我以为《自鉴》的价值,就在这上头了。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梁启超。

    沈氏《音书》序

    国恶乎强?民智斯国强矣;民恶乎智?尽天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日本百人中识字者,亦八十余人。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认字者,不及二十人。虽曰学校未昌,亦何遽悬绝如是乎?吾乡黄君公度之言曰:“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中国文字多,有一字而兼数音,则审音也难;有一音而具数字,则择字也难;有一字而数十撇画,则识字也又难。”《日本国志》三十三。呜呼!华民识字之希,毋亦以此乎?梁启超曰:天下之事理二,一曰质,二曰文。文者,美观而不适用;质者,适用而不美观。中国文字畸于形,宜于通人博士,笺注词章,文家言也。外国文字畸于声,宜于妇人孺子,日用饮食,质家言也。二端对待,不能相非,不能相胜,天之道也。抑今之文字,沿自数千年以前,未尝一变。篆文楷草写法小异,不得谓文字之变。而今之语言,则自数千年以来,不啻万百千变,而不可以数计。以多变者与不变者相遇,此文言相离之所由起也。古者妇女谣咏,编为诗章,士夫问答,著为辞令,后人皆以为极文字之美,而不知皆当时之语言也,乌在其相离也?孔子在楚,翻十二经,见《庄子·徐无鬼》篇。《诗》、《春秋》、《论语》、《孝经》,齐儒鲁儒,各以其音读之,亦如英法俄德,各以其土音翻切西经,又乌在其相离也?后之人弃今言不屑用,一宗于古,故文章尔雅,训词深厚,为五洲之冠。然专门之士,或乃穷老尽气,不能通小学,而山海僻壤,百室之族,知书者,往往而绝也。是以中国文字,能达于上不能逮于下,盖文言相离之为害,起于秦汉以后。去古愈久,相离愈远,学文愈难,非自古而即然也。西人既有希腊拉丁之字,可以稽古,以待上才。复有英法德各国方音,可以通今,以逮下学,使徒用希拉古字,而不济以今之方音,则西人文言之相离,必与吾同,而识字读书者之多,亦未必有以加于中国也。稽古今之所由变,识离合之所由兴,审中外之异,知强弱之原,于是通人志士,汲汲焉以谐声增文为世界一大事。吾所闻者,有刘继庄氏,有龚自珍氏,颇有所述造,然世无传焉。吾师南海康长素先生,以小儿初学语之声,为天下所同,取其十六音以为母,自发凡例,属其女公子编纂之,启超未获闻也。而朋辈之中,湘乡曾君重伯,钱塘汪君穰卿,皆有志于是业,咸未成。去岁,从《万国公报》中,获见厦门卢戆章所自述,凡数千言,又从达县吴君铁樵,见崔毅若之快字,凡四十六母,二十六韵,一母一韵,相属成字,声分方向,画别粗细,盖西国报馆,用以记听议院之言者,即此物也。启超于万国文字,一无所识,音韵之学,未尝问涂,瞢然无以测诸君之所长也。然窃窃私喜,此后吾中土文字,于文质两统,可不偏废。文与言合,而读书识字之智民,可以日多矣。沈学,吴人也,无字邃于西文,究于名理。年十九而著书,五年而书成,名曰《盛世元音》。其自言也,曰:以十八字母可切天下音。欲学其技,半日可通,其简易在五大部洲一切文字之上。谓卢君之法,泥于古,不如己也。余告以崔君法,则谓画分粗细,不适于用,法未密,亦不如己也。余于卢君书未得见,崔沈二家,则其法略同,盖皆出于西人。或沈君更神而明之,有所独得欤?然吾之寡学,终无以测诸君之短长也。沈君以年少,覃心绝艺,思以所学易天下,常以西人安息日,在海上之一林春茶楼,挟技以待来者而授焉,其亦有古人强聒不舍之风乎?沈君属以书入报中,其书文笔,未尽雅驯,质家之言固如是,不能备求也。至其言论多有透辟锐达,为前人所未言者。呜呼,不可谓非才士也已。先以原序登,其书与法,俟诸别简,世之君子,或愿闻诸。

    《中华大字典》序

    岁甲寅,《中华大字典》将版行于世。其书凡二千余篇,四百余万言,阅六寒暑而蒇事,与编校之役者,百数十人,可谓勤矣。书局主者陆费君伯鸿属余为序。余惟书契之作,肇自史皇,五帝三王,改易殊体,封泰山者七十二代,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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