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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讀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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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經

    讀古文尚書

    先儒以《古文尚書》辭氣不類《今文》而疑其偽者多矣。抑思能偽為是者,誰與?夫自周以來,著書而各自名家者,其人可指數也。言之近道,莫若荀子、董子。取二子之精言,而措諸《伊訓》、《大甲》、《說命》之間,弗肖也,而謂左丘明、司馬遷、揚雄能為之與?而況其下焉者與?然則其辭氣不類《今文》,何也?嘗觀《史記》所采《尚書》,於「肆覲東後」,則易之曰「遂見東方君長」;「太子朱啟明」,則曰「嗣子丹朱開明」;「有能奮庸熙帝之載」,則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如此類,不可毛舉。因是疑《古文》易曉,必秦、漢間儒者得其書,苦其奧澀,而稍以顯易之辭更之,其大體則固經之本文也。《無逸》之篇,《今文》也,試易其一二奧澀之語,則與《古文》二十五篇之辭氣,其有異乎?

    遷傳《儒林》曰:「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遂以起其家逸書。」而安國自序其書,謂「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增多二十五篇」。夫古文既不可知,僅就伏生之書以證而得之,則其本文缺漫及字體為伏生之書所不具者,不得不稍為增損,以足其辭,暢其指意。此增多二十五篇所以獨為易曉,而與伏生之書異與?然則遷所云「以今文讀之」者,即余所謂以顯易之辭通其奧澀,而非謂以隸書傳之也。

    讀大誥

    昔朱子讀《大誥》,謂:「周公當時欲以此聳動天下,而篇中大意,不過謂周家辛苦創業,後人不可不卒成之。且反覆歸之於卜,意思緩而不切,殊不可曉。」嗚呼!此聖人之心所以與天地相似,而無一言之過乎物也。蓋紂之罪可列數以聳人聽,而武庚之罪則難為言。所可言者,不過先王基業之不可棄,與吉卜既得,可征天命之有歸而已。夫感人以誠不以偽,此二者,乃周人之實情,可與天下共白之者也。其於武庚,則直述其「鄙我周邦」之言,未嘗有一語文致其罪。其於友邦君,第動以「友伐厥子」之私義,而不敢謂大義當與周同仇也。非聖人而能言不過物如是與?

    不惟此也,周初之書,惟《牧誓》為不雜。武王數紂之罪,惟用婦言、棄祀事,而剖心、斮脛、焚炙、刳剔諸大惡弗及焉。至於「暴虐」、「奸宄」,則歸獄於「多罪逋逃」之臣。故讀《牧誓》而知聖人之心之敬,雖致天之罰,誓師聲罪,而辭有所不敢盡也。讀《大誥》而知聖人之心之公,審己之義,察人之情,壹稟於天理,而修辭必立其誠也。

    然《大誥》之書,自漢至宋千有餘年,讀者莫之或疑,至朱子而後得其間焉。是又治經者所宜取法也夫!

    讀尚書記

    《書說》之謬悠,莫如《君奭》篇《序》稱「召公不悅」,及周公代成王作誥而弟康叔。自唐以後,眾以為疑,朱子出,其論始定,然折之以理而未得其情也。

    余既辨《周官》,正《戴記》,然後悟曰:是二者,亦劉歆之為耳。蓋歆承莽意作《明堂記》,奏定「居攝踐阼」之儀,而《戴記》所傳無是也。故豫征天下有《逸禮》、《古書》、《周官》文字者,令記說於廷中,以示《明堂記》所自出〈(不徒購其書,而征其人使記說,利其無稽也,故前後至者以千數。)〉,而又多為之征,於《文王世子》之篇竄焉。周末諸子言禮者,莫篤於荀卿,而網羅舊聞,莫先於《史記》,故於荀氏、司馬氏之書亦竄焉。奏稱「周公踐阼,而召公不悅」,所以探漢大臣之心而多為之變以攜之也,而於《記》無可附,故於《君奭》之《序》竄焉,而並竄魯、燕《世家》以為之征。

    莽改元,稱《康誥》「王若曰:朕其弟,小子封」,以為周公受命稱王之文。則當是時,尚無篇首周公作洛,眾會之文也〈(使此文前具,則必引為明證,而不徒虛為之說矣。)〉。歆知其說為天下所心非,故復竄此以設疑於後世爾。蓋是篇乃伏生之書,博士弟子所循誦也,若早竄焉,則眾嘩然而辨其非矣。蘇氏謂「《康誥》之首,乃《洛誥》錯簡,群儒因之」,亦非也。其地其時,實與《多士》篇應,而「見士於周」,義亦近焉。蓋五服之國,各登其民治而貢士於周,故公因而告之。然大義無存焉,雖存而不論可也。

    余憫漢、唐諸儒為歆所蔽,使聖人之經受其誣,而記禮者及荀氏、司馬氏亦為歆而受惡,故辨其所由然,使後有考焉。

    讀尚書又記

    西伯受命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及以是年改元,自歐陽氏辨其妄,群儒昭然若發蒙矣,然特謂司馬氏、孔氏、毛氏之妄耳。《書》之《傳》,《詩》之《序》,自前世多疑其偽,惟《史記》為完書,遷知六藝必折衷於孔子。文王「服事殷」,「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而「追王」,孔子之言甚著,而敢妄為異說乎?蓋莽既稱《康誥》以為周公居攝稱王之文,故復為此,以示居攝稱王而復臣節者,周公也;受命稱王而不復為人臣者,文王也。紂君天下數十年,西伯斷二國之訟,諸侯鄉之,遂以是年改元,製正朔。況孺子繈抱,劉崇瀦,翟義滅,宗室王侯、公卿大夫、郡國吏士同心相推戴乎〈(《緯書》言:文王受命,有白魚負圖、赤雀銜書之瑞,亦莽受銅符、帛圖、金策,據以即真之符驗也。)〉?

    《詩書》之文,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謂繼世而為諸侯也;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謂受命為西伯而專征伐也。以受命為稱王,自《史記》始,而後為《書傳》、《詩序》者因之耳。《史記》宣、成間始少出而未顯,今所傳,乃歆所校錄,而可據為信乎〈(《周本紀》「詩人蓋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至「王瑞自太王興」,不獨與《論語》、《中庸》顯背,繩以文義,亦多駢旁枝。削之,前後語意正相承無間。)〉?

    朱子謂:「《史記》之妄,歐陽氏所辨明矣。『惟九年,大統未集』,實為痕瑕。」嗚呼!《武成》之篇,《古文》也。《古文尚書》、《毛詩》,皆自歆發。歆為《三統曆》,考上世帝王,以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則《武成》及《周本紀》之文,為歆所增竄,尚何疑乎?嗚呼!歆之遍竄群書,以曲為彌縫,乃其奸之所以卒發於後世與!

    讀君牙冏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

    《尚書》自《畢命》以下,所存六篇,先儒多未達其義。余嘗考之:《費誓》,則事可傳也;《君牙》《冏命》《秦誓》,則言不可廢也;《呂刑》、《文侯之命》,則事不可沒也。三代之刑典,至穆王而始變;文、武之舊都,至平王而終棄,可無誌乎?《呂刑》之言,雖或不可廢,而孔子錄之,則非以其言也。觀《文侯之命》,無一言之當物而弗刪,則以著事變而非有取於其辭義審矣。司馬遷作《史記》,於《費誓》具詳焉,於《秦誓》刪取焉,而《文侯之命》則沒之,蓋以其言無足存而不知事不可沒也。用此觀之,聖人刪述之義,群賢莫之能讚,豈獨《春秋》之筆削哉?

    《書》存《文侯之命》,而宣王中興,用賢討叛,事列正《雅》者,其誓、誥、策、命之文,無一見焉。先儒以謂亡於幽王之亂,而余竊意所亡者,不惟宣王之書,自《君牙》以下六篇,皆孔子摭拾於亂亡之餘,非得之周室之史記也。

    自唐、虞、夏、商,非關一代廢興之故,不以列於《書》。故《周書》自《畢命》以前,皆造周毖殷、保世靖民之大政也。若專取辭意之善,則成、康之際,周、召共政,史逸作冊,其命官之辭,遠過於《君牙》、《冏命》者必多矣。孔子乃舍彼而取此,義安處與?用此知康王以前,策、命之大者,已與誓、誥並列於學官而立為四術。其餘內史所藏,孔子蓋未之見也。《呂刑》則布在四方,而有司籍之。若魯若晉若秦之書,則其國傳之。《君牙》、《冏命》則其家守之。子嘗學禮,而病杞、宋之無征。故於《周書》,惜其僅有存者,而錄之以垂法戒焉耳。使得諸周內史所藏,則豈宜闊希而不類如此哉〈(使內史之籍尚存,而孔子未之見,亦不宜竟以《君牙》以下六篇續備有周一代之書,而定以百篇之數。)〉?

    抑觀《君牙》、《冏命》、《秦誓》,而又以歎世變之亟焉。文、武之政刑,皆變亂於穆王,而讀其書,彬彬乎去成、康不遠也;秦穆悔過思賢之言,可法於後世,而力逞其忿,以遂前愆,言與行顯背,而謂可塗民之耳目,夏、殷之末造,未嘗有是也。二帝、三王純一忠敬之風,其尚可復也哉?此又序《書》之隱義也。

    讀二南

    《二南》之序曰:「繫之周公,繫之召公。」余少受《詩》,反覆焉而不得於心。及觀朱子《集傳》云:「得之國中,而雜以南國之詩,謂之《周南》。得之南國者,直謂之《召南》。」然後心愜焉。而《漢廣》、《汝墳》所以獨列於《周南》,則其義未之前聞也。

    夫周道興於西北,自北而南,地相直者,正江、漢也。風教遠烝於此,則周之西南,沿漢與江,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之怙冒,舉諸此矣。至於汝墳,則又自西而益東,自南而漸北,殷商國畿而外,皆周之宇下,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也。且其辭義,以視《召南》諸篇,亦瑩然而出其類。方是時,被化之國,其上之風教雖能應於《關雎》、《麟趾》,而下之禮俗猶未盡淳。觀《漢廣》之愛慕流連而知其不可求,則與《行露》、《野有死麕》悄乎其有懼心者異矣。《草蟲》、《殷雷》,自言其傷而已耳,《汝墳》則憂在王室,而勉其君子,於文王以服事殷之心,若或喻之。錄此二詩,而被化之先後,疆略之廣輪,觀感之淺深,一一可辨矣。十三國之風,其篇次列於周大師,或孔子更定,所不敢知;而二詩之在《周南》,則為周公所手訂,決也。惟《何彼穠矣》,其作於鎬、洛?若齊人為之,皆不宜以入《召南》。豈秦火之後,《詩》多得之諷誦,漢之經師失其傳,而漫以附焉者與?

    讀行露

    《行露》之詩,世儒多引《韓詩》及劉向《列女傳》,以謂申人之女許嫁於酆,夫家不備禮而欲迎之,雖致獄訟,女終不行。誣矣哉!嬰與向胡為而傳此乎?蓋此詩既女子所自作,則失怙恃且無兄弟之依可知矣。曰許嫁,則許之者,必父兄也。遭家之變,莫為之主,雖自歸於舅姑,不得謂非義,況其夫就而迎之乎?既有獄訟,以召伯之明,則必開以大義,而官為之配矣。其詩曰:「誰謂汝無家?」信如所傳,是故有室家之約也。以一禮未備而終不肯行,則將轉而之他乎?此害義傷教,不近於人情,而可列正始之風,以為教於閨門、鄉黨、邦國與?嬰、尚之蔽,良由未達於「室家不足」之云,而以辭害義。不知設詐以求偶,即此已不足為人夫,此貞女所以疾之深而拒之決也。

    以朱子之勤經,豈其未見嬰、向之書?蓋嚴而斥之,以無溷後人;而群儒乃援《集傳》「禮或未備」一語,以曲證其誣辭,不亦悖乎!

    讀邶鄘至曹檜十一國風

    漢、唐諸儒於變風,傅會時代,各有主名,以入於美刺。朱子既明辨之,而世儒猶嘵嘵。蓋謂一國之詩,數百年之久,所存必政教之尤大者,閭閻叢細之事,男女猥鄙之情,即間錄以垂戒,不宜其多乃至於此,而不知刪《詩》之指要,即於是焉存。蓋古者自公卿至於列士,職以詩獻,而衰世之臣,孰是如《大雅》之舊人家父、凡伯者乎?故《淇澳》《緇衣》而外,士大夫憂時閔己之詩,所存無幾,而叢細猥鄙之辭,則無一或遺。蓋民俗之真,國政之變,數百年後廢興存亡昏明之由,皆於是可辨焉。

    稽之《春秋》,中原建國,兵禍結連,莫劇於陳,鄭、衛次之,宋又次之,而淫詩惟三國為多〈(《樂記》雖云:「宋音、燕女溺志。」然特論其音,且燕女非必淫奔也。)〉。以此知天惡淫人,不惟其君以此敗國亡身殞嗣;其民夫婦男女亦死亡危急,焦然無寧歲也。而淫詩之多寡,實與兵禍之疏數相符,則刪《詩》之指要,居可知矣。

    齊、晉、秦三國最強,而兩國無淫詩。齊襄災及其身,崔杼弑君,陳氏竊國,皆由女禍,故齊詩終於《猗嗟》《載驅》、《敝笱》,始於《雞鳴》。秦之亡,以親奄幸,疾師儒,故秦詩始於《車粼》《駟鐵》,終於「夏屋」。唐俗勤儉,固其所以興也。然纖嗇筋力則豔以利而易動,故其後趙盾、欒書皆為國人所附,而晉卒分於三族,乃桓叔、武公為之嚆矢耳。國以此始,亦必以終。茲非其明鑒與?

    若魏,若曹,若檜,國小而鄰逼,故君民同憂,未敢淫逞,而君少偷惰,臣或貪愚,則國非其國矣。總而計之:邶、鄘無徵,魏、檜早滅,衛、鄭以下七國之亡徵,並於所存之詩見之。非聖人知周萬物,而百世莫之能違,其孰能與於此?

    然則鄭之亡轉後於陳,而衛之亡又後於宋,何也?鄭之淫風盛於下,而未及其上。衛有康叔、武公之遺德,雖至季世,猶多君子。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或同始而異終,或將傾而復植,豈可以一端盡哉!以是知天命無常,國之興亡,一以人事為準也。

    讀邶鄘魏檜四國風

    魏、檜之詩,皆作於未並於晉、鄭之先,其辭其事,可按而知也。晉自桓叔以後,陰謀布德以收晉民,而魏偪介焉。所任非人,賢者思隱,吏競於貪。此君子所以歎心憂之誰知,而小人則已望樂郊而思適也。檜風之作,蓋在厲王之世,有識者憂宗周之殞為將及焉,此《萇楚》、《匪風》所以作也。群儒乃以比於邶、鄘,謂所言皆晉、鄭之事,而朱子亦承用焉〈(《集傳》謂魏詩為晉作,檜詩為鄭作。並引蘇氏檜詩之說,必出自他人,朱子誤記為子由耳。)〉。夫晉至武、獻,思啟封疆,方欲用其民而撫輯之,豈復有《碩鼠》之號?而檜並於鄭在東遷以後,武、莊強盛,王室再造,大難已夷,又何風駭車傾之懼乎?

    邶、鄘舊國之詩,無一存焉,何也?以諸國之風,比類以求其義,必其君有大美大惡,民心以動,國俗以移,而後風謠作焉。魯、宋望國,歷年久長,而《詩》無風,況蕞爾之邶、鄘,立國又日淺哉!魯、宋之君,有篡弑而無淫昏,篡弑之惡,宜載於冊書,而國之臣民,則不忍作詩以刺也。其俗由舊而無大改更,故無風之可陳〈(觀魯為吳公子劄所歌風詩止十五篇可知。)〉。孟子說《詩》,必以意逆誌,而又在於論其世,其此類也與!

    讀王風

    世儒謂讀《王風》而知周之不再興,非深於《詩》者之言也。方是時,上之政教雖傎,而下之禮俗未改,其君子抱義而懷仁,其細民畏法而守分,以道興周,蓋視變魯、變齊而尤易焉。

    《黍離》、《兔爰》,憂時閔俗,百世以下猶使人悱惻而流連。《大車》檻檻,師都猶能正其治也。《君子陽陽》,匿跡下僚,而不改其樂也。《采葛》憂良臣之見讒,《丘中》懼賢者之伏隱。觀其朝,有若榮公、皇父、師尹之敗類者乎?《君子於役》發乎情、止乎禮義者,無論矣。《葛藟》悲無兄弟,則宗子收族、大功同財之淳風猶未泯也。戍者懷其室家,而於君長無怨言。思奔之女自誓於所私,按其辭意,亦未嘗心非其大夫。觀其民,有若晉國之誣於欒氏,齊、魯之隱民心歸於陳、季者乎?十篇之中,淫志溺志、敖辟煩促之音,無一有焉。蓋自周公師保萬民,君陳、畢公繼治於伊、洛,自上以下,莫不漸於教澤,愾於德心,而知禮義之大閑。故降至春秋,篡弑攘奪,接跡於諸夏之邦,而王室則無之,以眾心之不可搖奪也。子頹、子帶、子朝之亂,國民鄉順,官師守常,故侯、伯、公、卿倚是以定謀,而亂賊皆應時誅討。使當是時上有宣王,下有方、召,則其興也勃矣,況能托國於周、孔乎?

    然孔子志在東周,其於齊、衛之君猶禋禋焉,而適周,則未嘗一自通於共主及二三執政,何也?蓋周之政在世卿久矣,以羈旅之士,一旦奉社稷以從,非聖如湯、文,安能蹈此?故必得大國而用之,踐桓、文之跡,然後能成周、召之功,此孔子之志事也。世儒以周不能興,遂謂《王風》氣象然,不可振起,是所謂見其影而不見其形者也。孟子言誦《詩》、讀《書》,道在知人論世,而自道其學曰「知言」,有以也夫!

    讀齊風

    余少讀《著》,疑與鄭之《豐》、衛之《桑中》為類,而非譏不親迎〈(親迎之禮,婿本御輪三周,先俟於門外,且跬步之頃,而三易其瑱,不惟無此禮數,亦非事之情。)〉,及少長,見班固《地理志》,然後得其征。蓋此女所奔者,非一人。《東方之日》,則奔之者,非一女也。齊自襄公鳥獸行,下令國中:長女不得嫁,為家主祠,名曰巫兒。至東漢之初,俗猶未改。故當其時,奔者亦若無怍於父兄,受其奔者亦可無憎於里黨。〈(蓋惟聽其奔,然後可以安人情,別天屬也。)〉顯言而公傳道之。是以鄭、衛之詩,按其辭,可知為淫奔,而《著》與《東方》,其事其辭,與夫婦之唱隨者,幾無辨也。

    《國語》稱襄公「田、狩、畢、弋,不聽國政,而惟女是崇」,則《還》與《盧令》亦同時所作耳。齊之立國能強,由其民習於武節;而其後篡弑竊國之釁,皆由女寵。其詩十一篇,二為遊田,五為男女之亂,而冠以古賢妃之警其君,蓋齊之所以始終者,具此矣。

    孔子刪《詩》,事有細而不遺,辭有汙而不削,以是乃廢興存亡之所自也。非然,則鄭、衛、齊、陳之淫聲、慢聲,胡為而與《雅》、《頌》並立與?

    書周頌清廟詩後

    舊說:此周公既成洛邑而朝諸侯,率之以祀文王之樂歌。蓋以四時祫祭皆於太廟,無獨祀文王之禮。然武王革殷之後,洛邑未作之前,不宜竟無祀文王之樂歌。《尚書武成》:「王來自商,至於豐。」則「邦甸侯衛,駿奔走,執豆籩」,尚在五廟中之稷廟。及武王遷鎬,乃立天子之七廟,而周公於是時特起大義,立廟於豐,獨祀文王〈(成王作洛,至於豐而發命,則豐廟作於遷鎬之初可知。)〉。凡爵命公、侯、卿、大夫,皆於豐廟。康王命畢公保釐東郊,則步自周至於豐;《江漢》之詩,召虎錫命,「告於文人」是也。

    蓋祫祭先公、先王於後稷之廟,率諸侯以致孝享宜也;爵命當世之公、侯、卿、大夫,而臨以上古之侯伯,則義有未安。鎬京雖有文王之廟,然後稷及先公、先王皆式臨焉,而獨受命於文王之廟,非文王之心之所安也。郊祀後稷,而別立明堂以宗祀文王,亦此義也。

    然則「載見辟王」,何以有獨祀武王之詩?曰:此其事與文王異,是乃成王免喪,初遇吉祭,奉武王之主以入王季之廟而特祀焉,《儀禮》所稱吉祭猶未配,謂此也。蓋事應祧之、祖之,終不可缺一時祭,故必祫於太廟,奉祧主以藏夾室,然後特祀新主於所入之廟。文王,侯伯也,吉祭於廟,不宜有樂歌。成、康以降,後王皆有吉祭,而不為樂歌。古人事君親,要於誠信,不敢溢言虛美,以滋天下後世之口實也。

    又書清廟詩後

    或謂:「《武成》『丁未祀於周廟』,天子諸侯之出,歸告於祖禰之正禮也。即事者,惟邦甸侯衛耳。『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告至於前,所告者之正禮也。以順天革命,故特舉柴望耳。『既生魄,庶邦塚君暨百工,受命於周。』乃庶邦君臣受命於周之始。古者爵命必於祭,安知非此時特祭於文王之廟而作是詩也?」然方是時,先公、先王之樂歌未作,不宜先薦文王之詩;五廟之舊制未更,樂章不宜首舉《清廟》為義。且朱子既據《孔疏》所推日曆,而升「既生魄」三語於「丁未」之前,則未知孰為定論也。

    或謂:「據《戴記》:『天子直礿,祫禘,祫嘗,祫烝。」則時祭亦有直,安知此詩非用於直祭時乎?」不知以禘為時祭,乃漢儒約《春秋》所書魯禘,傅會而為之說,前儒之辨明矣。雖夏、殷之世,禮文質略,事亦難舉。至周則前期卜日,卜尸,「散齋七日,致齋三日」。使日祭一廟,祭之明日,繹而賓尸;自致齋以至終事,兼旬中無一日之閑,人力則實不能勝,國事則一切廢置,加以天地、社稷、山川、百神之事,六服、群辟、朝聘、會同之政,日不暇給矣。用此知時祭必無直,而凡祀文王之樂歌,皆始作豐廟時所薦也。

    讀周官

    嗚呼!世儒之疑《周官》為偽者,豈不甚蔽矣哉!《中庸》所謂盡人物之性,以讚天地之化育者,於是書具之矣。蓋惟公達於人事之始終,故所以教之、養之、任之、治之之道,無不盡也;惟公明於萬物之分數,故所以生之、取之、聚之、散之之道,無不盡也。運天下猶一身,視四海如奧阼,非聖人而能為此乎?

    然自漢何休、宋歐陽修、胡宏皆疑為偽作。蓋休耳熟於新莽之亂,而修與宏近見夫熙寧之弊,故疑是書晚出,本非聖人之法,而不足以經世也。莽之事不足論也,熙寧君臣所附會以為新法者,察其本謀,蓋用為富強之術,以視公之依乎天理以盡人物之性者,其根源較然異矣。就其善者,莫如保甲之法;然田不井授,民無定居,而責以相保相受,有辠奇袤相及,則已利害分半,而不能無拂乎人情矣。修與宏不能明辨安石所行,本非《周官》之法,而乃疑是書為偽,是猶懲覆顛而廢輿馬也。

    是書之出,千七百年矣。假而戰國、秦、漢之人能偽作,則《冬官》之缺,後之文儒有能補之者乎?不惟一《官》之全,《小司馬》之缺,有能依仿四《官》之意以補之者乎?其所以不能補者,何也?則事之理有未達,而物之分有未明也。

    嗚呼!三王致治之跡,其規模可見者,獨有是書。世變雖殊,其經綸天下之大體,卒不可易也。若修與宏者,皆世所稱顯學之儒,而智不足以及此,尚安望為治者篤信而見諸行事哉?必此之疑,則惟安於苟道而已,此余所以尤痛疾乎後儒之浮說也。

    周官辨偽一

    凡疑《周官》為偽作者,非道聽塗說而未嘗一用其心,即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實者也。然其間決不可信者,實有數事焉:《周官》九職貢物之外,別無所取於民,而載師職則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與罰布,而廛人之絘布、總布、質布,別增其三;夏、秋二官驅疫,旂蠱,攻狸蠹,去妖鳥,驅水蟲,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肅禮事也,而以戈擊壙,以矢射神,以書方厭鳥,以牡橭、象齒殺神,則荒誕而不經。

    若是者,揆之於理則不宜,驗之於人心之同然則不順,而經有是文何也?則莽與歆所竄入也。蓋莽誦六藝,以文奸言;而浚民之政,皆托於《周官》。其未篡也,既以《公田口井」布令,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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