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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行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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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气是晴朗的。一路上的山势也渐渐地平易了,这预告给我们,不久就可以到达安康附近的平原了。北岸山上间或还有峭壁,南岸山路则几乎如履平砥,而且田地多已垦殖。这一带的汉水作深蓝色,与岸上的良田美竹辉映,令人感到亲切。行近安康附近一个村庄,看见人家门前悬了许多狼皮,又叫我们想起高鼻梁吴姓老人的夜话。下午三点到安康,共七十五里,等到把行李运进城里之后,天色已完全黑暗了。队员们分住在各商家,我们则住了客栈。客栈,虽然这是极不像样的客栈,然而对于我们,那却是太过华美,太过安适的了。较之有床有几的客栈,那种硬地上铺杂草的安息法却对于我们更合适些,我们已是这样习惯于荒山僻野,习惯于灰土草芥,我们已经很清楚地觉得有一种极不调谐的东西横在我们与城市生活之间了。而且,我们甚至这样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一座大城呢?我们仿佛是到了神话世界一般,那些高大的建筑,那些喧闹的声音,那些灯火、人影……还有我们那些“芳”邻,那些“神女”们,听她们屡次谈到西安,谈到西安的被轰炸,谈到西安的生意萧条,我们知道她们是从西安疏散来的。“白天叫你睡觉你偏不睡,晚上有客的时候你又提不起神!”这自然是老鸨的声音。唉,这些东西距离我们是多么遥远呵!调笑声,斥责声,弦歌声,麻将声……各种声音像狂涛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的小房间围攻着,“我们这只小船怕要倾覆了!”我这样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十四日,天还是晴的。我们出去洗过澡,又理过发,这成了我们最高的享受。我们又顺便到各处去观光。这个城市确乎很大,而且相当整洁。城分三个,新城旧城之外,还有回回城。街上行人中最惹眼的是军队与学生。

    这里有一种橘子,大如山楂,味甚甘美,名曰“牛眼橘子”,据说是资阳产。药材店特多,满街上挂着生药材,走着很多采药的人,他们背着筐,提着采药的刀铲。皮货店里则挂着许多虎皮豹皮之类。“有这么多兽皮,我们却见不到一个活的!”我们望着虎皮这么说。

    十六日,天晴了。购备药品。并买灯笼一个,预备走夜路。

    队员们的衣被都是潮湿的,今天叫他们都拿到公园去晒,而借此也可以使他们不能到处乱跑,免得惹事。然而他们却说:“假设不到处乱跑的话,那便走上几万里路也是没有用处的。”这话自然很对。

    十八日,天阴,早八时出发。遇雨,想到商家买一点破席之类的东西遮遮行李,而他们的回答却是:“对不起呀,老总,我们没有席,有的话就奉送你老总了。”唉,真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弄成一个老总的气派了。无可如何,只好用两元钱买了四张油纸,把行李勉强遮一下雨水。这种油纸造得特别好,原是包鸦片膏子用的。

    过安康不远,飞机场正在修筑中。场地紧邻越河,大概河水有泛滥之虞吧,工人们正在赶做竹笼子,预备装入石块造水坝。

    今天完全是走公路,非常平易。沿途村落甚多,土质也极肥沃,多竹及弱树。

    夜宿恒口镇小学。安康至恒口七十七里,明日须行一百十一里住汉阴。土人云:“宁走一百一,不走七十七。”说是七十七比一百一还更远些。

    十九日,早晨起来,看见远处山头上有雪。我们也就在大风雪中行进了一百一十里路。天气很冷,而我们的衣服又非常单薄,大朵的雪花飞舞着向身上扑来,令人目不能睁,口不能开,于是有伞的撑起伞来,有被单的撑起被单来,迎风挺进,像一些小小帆船在白浪中翻滚。

    这一带人家多用破碎的瓷片作建筑的装饰。我很纳闷,哪里会有这么些破瓷器呢?

    因为是大道,开始看见土牛车了。

    晚住汉阴客店中。汉阴县张县长来谈,因为他也是流亡出来的,所以谈得很畅快。

    同挑夫谈,知道他们每天至少须吃一角钱的鸦片。由安康到汉中的工价是十元,而安康的经纪人却已克扣了两元,他们说这是老规矩。按他们的土音,汉中应读作“汉风”。

    二十日,早晨天刚亮起来,张县长就领着他的两个小孩子来看我们了,然而我们还大都未起,反觉得很不好意思。“见其二子焉,”张县长去后有人这样说,“可惜并未杀鸡为黍而食之。”我们觉得这个县长还可爱。

    出发以后,脑子才渐渐清楚起来,于是想起了昨夜的梦境。我梦见自己正在攀登一个危崖,仿佛是要攀到顶点了,忽然却又滑了下来,所能攀住的荆棘蔓草,都是到手即断。又梦见昭的头发完全白了,她不说一句话,却只是用幽怨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说:“你只是越走越远,你看我……”

    遇见一个挑竹器的。有竹制水烟袋,只在点烟火的地方用一点金属薄片包裹着,此外全体都是用竹子做成的,甚轻便,每个才八百文。另有一种竹制小手炉,是专为烤手用的,这一带居民几乎人手一个,连抬滑杆的也不例外。不论男女,都喜欢提这么人头大小的一个小火炉,又喜欢放在两股中间,仿佛专为烤屁股似的,那样子实在难看。

    晚间住池河镇,为学生筹备吃饭,买米,买柴,借灶,颇感困难。

    我们走到一个近似店铺的人家去。在深深的暗屋子中间,正点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光照得满屋子里的影子在模糊中摇摇摆动,似一些阴魂在四面墙壁上游行,木材被烈火爆出辟辟啪啪的响声,而在那火光背后的墙边,在床上,在一堆像污泥似的败絮中,正有一个人————我们实在还不能看出他的全貌,只看见一张焦黄枯瘦的脸上闪着一对阴鸷的眼睛,那当然是一个“人”吧,然而这真是使我们想起地狱。而他,那个“人”,又正是在那儿吸着鸦片,他一点也没有理会我们。当我们带着满心的恐怖向他问:“老先生,请借借你家的炉灶用用好吗?我们是流亡的学生……”他没有欠一欠身子,只把那一双阴鸷的眼睛向我们一翻:“借!给多少钱?”我们不敢再停,我们悄悄地出来了,外面虽已黑暗,然而比那屋子里却光明得多了。

    二十一日,天阴而冷,早九时出发。下午二时到达石泉。沿途节孝碑甚多,远远看起来,倒是一种很好的风景点缀,能随时坐在那石基上休息,也令远行人觉得可感,但想想那么多大石块底下压着的都是女人的青春,就连坐一坐也觉得有些残忍了。这一带的抗战标语也特别多,尤其多把自家的标语贴在人家的标语上,我看那意思,真是贴标语者的机关名称比标语本身还更重要,这种心理也极可寻味。

    食金鳅鱼,甚美,想起泰山黑龙潭的赤鳞鱼来。

    鲁声话剧团离队,我未能和他们同行,很辜负他们的好意,觉得十分不安。

    夜里又有恶梦。

    二十三日,天晴,早七时出发。在雾中穿行数小时,日出之后,云雾均退聚山谷中,我们在山顶上走着,向四周看都是一片云海。

    这一带居民多用白布缠头,其初以为都是居丧的人,而且奇怪何以居丧者如是之多。经向人打听,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寒用以代替帽子的,又说,山里的风特别可怕,容易伤人头脑。

    道旁山上多小灌木丛,叶小如鼠耳,结小果实,红色,累累如贯珠。问挑夫,说这是“舅舅粱”(或鸠鸠粱),其实青者苦涩,红者味甘可食。

    见翠鸟甚多,并有其它不知名的珍禽。

    夜住西乡县师范学校。今日共行一百一十里,脚上起泡,甚痛。

    二十四日,晴。行八十里,住沙河坎小学。

    这里又遇着一个开饭馆的山东人,人极慷慨,不失北方人本色。有老婆,非北方人。他原先是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开起饭馆来?是先有了老婆才开的饭馆吗?还是先开了饭馆然后才有老婆?是抗战以后才脱离了军队吗?还是……他对于地方情形很熟悉,也赢得一般土人的尊敬,“朱大爷,朱老板”,许多人这样叫他。他该有很多故事,可惜我没有方法打听得来。

    二十五日,晴。到城固附近,已是平原地带,开始看见大车。我们已很久不见大车了,听到那工东工东的声音,觉得可爱。

    这里该是产姜的地方。居民多晒姜,把姜切得一片一片的,用绳子穿起来,千条万挂地悬在木架上,看起来像许多帘幕。

    晚住城固考院小学。城固城颇大,亦甚繁荣。满街都是大学生,在我们眼里看起来,他们,尤其是他们,未免太摩登了,把北平那一套完全搬到这里来了。而我们,我们是满身灰土与虱子,我们是些乞丐。我们看他们很不顺眼。我们觉得奇怪,心里想:“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今天夜里,他们就在考院小学演剧。名义是募寒捐衣,而所演的几乎全是旧剧,新剧只是一点儿陪衬而已。据说,演剧用的衣服都是从汉中的戏院借来的,每日租价八十元。我们的演员听了这话都伸出舌头来叹息,因为他们也演过很多次剧,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二十六日,早八时半出发。当我们把行李扛起来要开拔的时候,适见有大汽车一辆停在门口,有人说:“坐上去吧!”听说这是为搬运剧箱而来的,于是又有人伸舌头。

    行三十里至柳林铺,雇马,骑至十八里铺,住小学教室中。这小学的房子原是一座庙宇,所以庙里的住持也变成了工友。这个老人非常狡猾。他谈日本鬼子,谈到打仗,谈到炸弹,最后的结论是“凭良心,靠天意,不做愧心事,炸弹也有眼睛。”然而他给我们买米却每斗里赚下四五毛。另外,我们当然还要给他报酬。

    二十七日,早晨有微雨,迟至十点半出发。下午一时到汉中。城大人多,商业繁盛,惟此地无大学生,故并不觉得讨厌。书店颇多,购文艺理论书十种。

    二十九日,晴,上午十一时半出发。下午三时抵褒城之长寨,三十里。

    三十日,阴,早八时出发。下午二时抵新沔县,七十里,无城,不整洁。人性执拗,不易往来。住中正街小学,甚窄狭。

    三十一日,阴,早七时出发。十里到旧沔县,附近有汉征西将军马超墓及诸葛武侯庙。城门有“古阳平关”四字,谓即空城计之空城。

    这一带女人和男人一样地能负重。看见一大堆柴在山路上攀登,见柴而不见人。赶上去看,那背柴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大略估计,她的背载至少也有百斤。而她手里还抱着一只大公鸡,鸡冠子红得像一朵火,咯咯地叫着。

    这一路多鸳鸯与灰鹤。有卖野鸡的,那羽毛美极了,采其一羽,放在日记本里。“你不买鸡,为什么采鸡毛呢?”我想他该这样问。但是并不,他只是笑咪咪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少见多怪,连个野鸡也没见过!”

    阳平关以西,又完全是山路,山道下边就是汉江,水量甚小,而颜色依然青绿。

    晚五时到大安驿,共走一百二十里。我们的前队所找的房子,于我们刚刚到达时被军队强占了,连同我们的铺草。他们的长官在气愤愤地望着我们,向士兵讲道:“到处欢迎学生,不欢迎军队,抗战以前也不见学生,现在却见到学生了!守秩序,住!”于是就住了。我们不说什么,只好另找店房。

    今天路长,而且又是平路————平路更容易累人,反不如山路忽上忽下,可以使脚步有些变化————大多数都走坏了脚。我的脚也坏了,整夜都未能休息好。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早六时出发。脚甚痛。

    昨天晚间,大家就吵着要拜年,今天早晨又吵闹一阵。学生要给先生拜年,条件是先生们须请学生吃年饭。先生们就说不必拜年,学生们轮流抬着先生们登山就当作拜年好了,因为先生们都走不动了。又说要贴新年对联。因为我们过年还在走路,所以应当把对联贴在两条腿上。有人说:“我要贴一联‘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人说:“我的是‘穿山越岭,如履平川。’”又有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或“长期抗战,收复失地”之类。

    行三十里到宽川铺,在一家小面铺里吃了很好的面条,许君又亲手炒了一盘鸡蛋,是很难得的一次盛馔。

    过宽川铺,即入深山,两崖高峰插天,形势奇峭,至最狭处,壁上有“五丁关”三大字。再前进,汽车路蜿蜒上山,共十五盘,工程甚大。十五里到五丁关山头,吃“五福饭”————这是我们给的名字,因为这种饭是用大米、包谷、洋芋、豆腐、豆汁五种东西合做的。

    至滴水铺,挑夫要休息,于是就休息了。休息了很久的时间,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到处去找也无结果。后来看到有许多挑夫模样的————其实也就是乞丐模样的人,从一家大门里不断地出入着,我想我们的挑夫也许就在里边,但不明白里边是干什么的,我有点踌躇,却终于冒昧地进去了。唉!我惊讶我自己又走到地狱里来了。而且我也看见了地狱的火光,但那并非熊熊的烈火,而只是无数盏暗淡的灯光。而每盏灯下,都侧卧着一个预备由地狱立刻超生到天堂去的人,而他们,他们之中就有我们的挑夫,以及其他像乞丐模样的人。他们一共有几十个,拥挤在几个相连的大床上,鬅鬙的头发下面是干黄的面孔,光着的脊背,遮不严的屁股,沾满黄土黑灰的赤脚……然而他们是幸运的。还有那些不幸者,只好忍耐着毒瘾,手里紧捏着用劳力或其他怪方法弄来的几毛纸币,抖抖擞擞地,打着呵欠,站在门外,在等待屋里有空缺时好立刻补进。唉!还有那个地狱的主人,他在狺狺地厉骂着,骂着那个想吸鸦片而又没有钱的人。他把那个人的一件破衣服狠狠地掷在地下用脚踏着,骂道:“这个值几何?又臭又烂!无钱莫来,滚滚滚!……”但这个滚出来的人以后谁敢保他不再来呢?只要他有一毛钱,那个地狱的主人怎能不欢迎他呢?唉!我的天!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一句话也不能说,我的叹息也只能凝塞在胸肺间。我对于这些弟兄们丝毫没有痛恨之意,我只是想到了我们的民族前途,而现在,我们的民族就正为了求生存而死力战斗着……我明明已看到了我们的挑夫,但是我不能喊他们,我知道喊也无用。我知道喜欢打牌的朋友们最不喜欢同人招呼,而当他们正在热心打牌时对任何人都毫无礼貌,又何况这些地狱中的“鬼卒”呢,我自然不去冒犯他们。我只好退出来,来到大街上,向长天舒一口郁气,等他们从天堂回来后再开始赶路,那时候他们自然也精神百倍,不用催,一定可以健步如飞了。当我们上路之后,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如柴的肩胛骨上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每走一步就有轧轧的声音由那肩上发出,尤其是那一个,他年纪最大,而此刻也走得最快,是他,他亲自告诉我他的身世,他的祖先是既富且贵的,而到了他这一代,就片瓦无存了。他自己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却还没有老婆。他说到现在虽然是一个烟鬼,却仍然受着别人的剥削,譬如街头,譬如保甲长……他还懂得“剥削”两个字,不过按他的读法仿佛是“百索”。他知道国家在禁烟,知道再过一年就要枪毙烟民,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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