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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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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公五论

    一

    王道衰而《春秋》作。《春秋》者,以续王道之绝也。天子不能有王者之德,而王者之道存,则天下犹足以王。穆昭以降,周德衰矣。德衰于一人,道未圮于天下,周病矣,王未病也,故周不再昌而无损于王。夏、商之季,固犹是矣。古帝王之经纶以千余岁,文、武、周公之集成以百年,明明在上,赫赫在下,有以持之也。

    德弃天下,天下不亲;道持天下,天下不崩。不亲者,一姓之泽竭也;不崩者,古今之势立也。有圣人者起,因而治之,犹手授之矣。盗贼不得而窥,夷狄不得而躏,则何弗如其手授之!晋盗贼、延夷狄而置之天位者,则封建之废也。此圣人之所甚慭也。封建之废,废于诸侯之横,极则必返之势也。诸侯之横,横于王权之不立;王权之不立,以喜怒任匪德,加诸侯而丧其道也。凡此者,皆周桓王为之也。平王之不恤其亲,不抚其民,德之衰也,夷厉以降之所均也。桓王之任私贪贿,用匪德以解先王之纽,道之圮也,三代末世之所未有也。故平王足以亡周,而桓乃以坏乱五帝、三王封建之天下,是以《春秋》托始焉。

    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近于天子者,天下之所视也。尊视之同尊,亲视之同亲,怨视之同怨,侮视之同侮。郑伯不能为政,而夺以与虢公,乃郑伯敢于怒,而天子且抚之如骄子。翼侯为曲沃所逐,不能拯其乱,而立其子以求解于曲沃。晋、郑之睨王而土梗之,宜矣。夫既土梗之,则不复知有桓,不知有桓而叛桓,而蔑周,不知有桓而举天下诸侯之等杀灭裂以亡余。祝聃之矢集于王躬,而人维裂矣,侯伯而盗贼矣;曲沃之历改用夏正,而天维裂矣,中国而夷狄矣。夫既侯伯而可盗贼,则有力者之耰锄棘矜以起,何弗窃也!夫既中国而不奉正朔以自君其国,则夷狄而入中国,何弗可为主也!呜呼!圣人以万国奠天子,而以天子荣万国,万国之得立,天子纲之也。正朔可改而天唯人造,王可射而人唯力竞,则王不能居万国之上,而万国亦无以自居。至于六国强秦,而封建不能不裂矣,汉氏虽欲复之而固不能矣。复之不能,而盗贼窥天,夷狄攘正,吾不知天下之所终,哀哉!

    桓王之为君,晋、郑之为臣,祸延于数千年而弗息也。故赤眉、黄巾之毒,刘、石、金、元之祸,自周以前天下之所未有,而皆于是乎成之。桓王之不王,王道之永丧,恶百于桀、纣,而害甚于洪水。前桓王立之三年而《春秋》作,其忧深矣。其义明,而其祸不可救,则何以言乎续也?盗贼夷狄迭主中国,而人犹知其非,以往来绝续,系人纪于不亡也,是则圣人之所续也。

    二

    君子相喻以性,小人相安以习。圣人知其然而莫之能违,故齐一天下以其所自然,而天下安之。贵者习于贵,贱者习于贱,向者习于向,背者习于背。如腓之从股,睑之卫目,莫喻其故而卒不舍。呜呼!谁破其习,使数舍其旧而不惊,则《春秋》之始是也。

    宋公不王,而郑以为名伐之,犹习所向也;郑射王,而背者亦不惊矣。翼侯之奔,哀侯之立,犹习所贵也;锡曲沃命,而贱者亦不惊矣。夫法固有所困,思固有所殚,郑即服上刑,而亦与杀人者死均也。锡曲沃命,而恩殚矣。曲沃固曰王不授我,而岂曰无衣七也。于是天下乃幡然于习贵、习贱、习向、习背者之徒为尔,而疑圣人之愚己矣。人弃其习,而贱何弗可贵,向何弗可背?贱何弗可贵,而贵亦何弗可贱?秦之薙王侯如草芥,而刘聪且使晋帝行酒,不惊也。向何弗可背,而背亦何弗可向?朝耦耕,夕北面,而源休戴泚以一朝,冯道终身而五主,不惊也。夫圣人欲保天下之习,而后世亟乱其性,始于小人,终于君子。悲夫!吾不知其所归也。

    三

    王者不治夷狄,谓夫非所治者也。代之北,粤之南,海之东,碛之西,非所治也。故汉之涉幕北,隋之越海东,敝己以求强于外,与王道舛而速祸。非所治而治之则自敝,所治而不治则自溃。

    春秋之时,允吾、己姓、陆浑、甲、潞之戎狄,既已授索,而列于明堂之末位,如之何其可弗治?弗与治之,则悍而自雄;不以其治治之,则假之利器以相向。《春秋》之讥会戎,非讥其不外戎,讥其假之会也。始假之礼,继假之兵,而利器在彼矣。秦、晋假狄兵以相伐,鲁假戎会以使抗,是君子之所忧也。以兽心之族,居吾之宇下,羁縻而与吾之职贡,有天下者之所尤戒。何也?以非所治而又弗容已于治,欲治之而又莫从治也。故春秋之戎狄,不能大有所伤于中国,而圣人惕然深忧之。千岁之下,祸所从生,终在于此,则岂不谅哉!成乎不可外之势,外之不可,终不可以治治之;内之不安,则患伏而发不可解矣。藉其可以外而置之不治,苟非汉武、隋炀之贪 ,闭关而摈之,夫岂难哉!圣人之惧,惧其不能外者也。不能外,将内之乎?而抑不能内也。不能内,则一旦外之乎?而又成乎不可解。故树戎狄于东徐、上党、伊、洛之间,俾与乎明堂之末位,商末之乱政也,周公革之未讫,仲尼忧之无已。百世而下,有天下者弗知惩焉,然且予之阶爵而假之礼,辄为征调而假之兵,逆萌一旦,害成百年,然后知圣人之忧非已甚也,知几焉尔。故曰:“知几其神乎!”

    四

    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故二霸者,《春秋》之终始。宋不成乎霸者也。楚之霸,《春秋》之所弗霸,秦霸西戎,未及于中国也。

    齐晋之霸也,东迁以后,战国以前,中国之势归焉,而始终于郑。齐之僖、襄,桓之始基也。晋之平、昭,文之余绪也。郑始合于齐,而山东之势趋于齐,裂王而开霸者,郑为之。郑一贰于晋,而汉北之诸侯并于楚,裂霸而开战国者,亦郑为之。石门盟而齐日强,郑偕楚以灭许而晋日微。夫郑以其诈力挟可重之势以重人,而天下受其合离,王子友之余智也,亦地为之也。

    春秋之势悬于郑,战国之势悬于韩。韩得郑之故地,扼周吭以为天下制,而莫能自重,只以重人,与郑合辙。故地不可凭,智不可鬻,凭地者为天下奔走,鬻智者为天下媒孽。郑、韩居要而先亡,秦处西戎、汉居南郑而卒帝,咸有以夫。

    五

    语曰:“无过乱门。”乱门者,乱之所翕辟,则郑是也。王子友者,宣王之母弟,幽王之叔父也。幽王之难,始怀二心以远其宗国,寄帑于东,而视西周之亡。旋并所托之国而席之为安,前莘后河而食虢郐,自为谓持天下之要,而操其俯仰矣。乃操天下之俯仰,则天下俯而亦与之俯,天下仰而亦与之仰,此必然之势也。故亦终其国以为人重轻,而莫之自重。且其观望之智,世相授以为藏身之术;数离之智,亦世相授以为叛合之趋。周之东迁,依之未久,而首合于东诸侯以破坏灵宠者,则郑也。

    夫天下之合离与其治乱也,则固有几矣。几不可昧,昧之者逆;几不可觉,觉之者狂。昧而不逆,愚忠者也,志士仁人之所蹈也;觉而不狂,已乱者也,大人君子之所造也。夫郑则恶足语此哉!觉几之离,因而离之;觉几之合,因而合之。宗国可弗恤,寻盟可弗顾;仇雠可以亲,匿怨可以友。终春秋之世,日左顾右盼,以相天下之俯仰而合离。智益索,力益竭,乃辱人贱行在其君,辛苦垫隘在其民,乱其室以乱天下,而成乎乱门以终矣。悲夫!

    故齐之若无有周而自为雄长也,有心而不能必也。郑成之,然后成矣。彼且王室懿亲,而瓦解以去,则王室之寡助显矣。郑用齐以亢周,齐即用郑以徕天下。奔走于鲁、宋、陈、卫以争合离者郑,而安坐以受天下之归者齐。凡夫小人之智,挟外援,恃内宠,驱天下以合于强藩妇寺,而自鸣其豫,曾不自知其惫,而权终倒授于人,则其狡者适以愚而已矣。此吕布之以自亡,而崔胤之以亡唐者也。王子友以此为家法,寤生奉此为薪传。其后于晋于楚,一合一离,虽贤如子产,而不能自拔于其习。其流逮下,师师相染,邓析祖其诈以为万世之讼魁,韩人居其地而司纵横之启闭。王子友之毒,于是乎滔天矣。故愚者之祸在逆,智者之祸在狂;愚而不逆者有矣,智而不狂者千百不得一也。如王子友之智,诚不如其无知也。

    桓公十论

    一

    春秋之始,郑初为周腹心之蛊,以树齐而息王迹,所不能得者,宋、鲁耳。齐、郑胁之贾之,而犹傲立焉。轨弑隐而鲁不能亢矣,冯弑殇而宋不能亢矣。郑定鲁,则鲁之制在郑;齐定宋,则宋之制在齐。是以虽战于郎而鲁不支,载战于宋而宋愈屈。宋、鲁之为齐郑役,齐、郑不能驱,而宋、鲁自驱。河决鱼烂,其溃自内也。故何进无城南之祸,则袁、曹不能夺汉;八王无荡阴之变,则聪、勒不能剥晋;高、许无淮北之讧,则维扬不沦;黄、左无上流之争,则白门不陷;孙、李无武、攸之激,则滇、黔不亡。寇有幸而非幸,己有以亡而后或亡之。《诗》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悲宜臼、伯服之内裂,而犬戎得收其际也。

    二

    东诸侯之势走齐,南诸侯之势走楚,而周无以制其命。五伯之事兴,战国之势成,胥于桓王之世矣。

    西诸侯之入于秦,南诸侯之入于楚,北诸侯之入于晋,周之所与依者,东诸侯而已。齐早有贰心,而郑为奸首;鲁,懿亲也,邻于齐而弱于齐;宋,上公也,邻于郑而与郑不相下。鲁之所结,卫、陈、蔡之所依,胥宋也。会于稷而宋为郑使,齐乃主会以置执政于宋而操其命;会于北杏而宋为陈使,齐乃自霸以左右宋而唯所欲为。故二会者,东诸侯走齐之大司也。

    由是言之,则春秋之始,宋亦重矣。宋所趋,卫、陈、蔡不得不趋;四国所趋,鲁不得不趋。鲁东扼于齐,而西无宋、卫之援,南无陈、蔡之助,不趋齐而孤立不堪矣。督弑殇,而冯以同逆得国,万弑闵,而御说以非次得立,齐两成之,宋所以驱东诸侯而成齐之势。桓王无问焉。“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伤于郑而仰息于齐,欲不然,得乎?

    三

    三代以放伐得天下,而犹有揖让之余心焉,则尊三恪而授之权是已。《诗》曰:“既有淫威,降福孔夷”,威淫福夷,系天下者。恶乎不重也!故流及东迁,周命已替,而宋犹为天下重。合天下于齐者,宋也;合天下于晋者,宋也;合天下于楚者,宋也。齐不得稷之会,不能得鲁、卫、陈、蔡;不得北杏之会,不能得霸。晋不得宋之舍楚而即己,不能收城濮之功。楚不得向戌以主弭兵之约,不能致东诸侯而兼陈、蔡。故宋者,先王所假借,以维系天下者也。听齐、郑之邪说,假之兵端,以责其不王之罪,而弑君则未之问,此桓王之所以为桓也。

    四

    楚自蚡冒以来,讨国人而聚练之,未尝一日忘天下也,其壤亦辟,而料民亦强矣。乃积之数百年,进不能逐东周已失之鹿,而退为秦所劫持以底于亡,则始谋不臧,自熊通而已失也。

    天下有不可争者二:势之所互持也,名之所共禁也,皆不可争者也。势之所互持,理之顺逆存焉;名之所共禁,义之顺逆存焉。故取天下者,常俟势之所持于其散,而避名之所禁。熊通之强也,亦既围鄾败郧,盟贰轸,伐绞罗,以凭陵于汉上。乃自汉而北,其西则夔、庸、巴、蜀之境也,其东则邓、蔡、陈、许之境也。周之既东,西京已沦于嬴氏,胥天下所为立国者,此豫、兖之土耳。周室托焉,大名之所系也,齐、晋、宋、鲁之户牖属焉,大势之所趋也。藉令熊通知名之不可犯,势之不可撄,罢东图而并力西向,沿汉溯江,因夔入巴,收汉中,据斜骆,席天府之余,有 、傁之众,以拊秦人之背,而问西周之故土,天下固弗之禁也。秦又以孤立而不能相亢,不百年而天下之势已牢折于楚矣。乃熊通弗之知也,西圉之不图,而北逾冥厄,以寻兵于申、息、邓、蔡争天下之所必争,而多得怨恶于宗周之肺腑。故郑始南与蔡、邓同忧,而终不容不与齐、晋相保,故一折于齐,再折于晋,宋、郑滨于亡,而终以死捍之。逮熊 之中叶,灭夔以辟西境,盖已陆逾巫山,水陵三峡,入巴、蜀之阻而扼其吭矣。然而终不能得意于两川者,则以中国之怨恶已深,齐、晋、宋、郑蹑其尾而履之,势不容舍东而专西也。

    庄之强也,灭陈而不能有,入郑而不敢留,灭萧而只为宋利,势持之也。向令县陈疆郑,抚萧临宋,而中州冠带之国,必与死争一日之存亡矣。抑不审而向陆浑以窥三川,而孱周之大夫,得以片语折之三军之上,名禁之也。向令因陆浑,迫宗周,取九鼎,而匹夫庶士,且得揭竿以驱之矣。故犯非其所敌者,虽胜而败踵之,虽强而弱且制之。

    楚唯结衅于齐、晋者深,而祸成于吴者遂大。祸成于吴,不能蠲忿以收吴,始假手向戌之偷心以释仇于晋,其亦晚矣。晋阳与讲弭兵之好,而阴用吴以食其腹心也。晋之初起,秦方唯晋是忧,故南讲以纾祸于楚。楚不之察,视秦之姑不我仇,而利赖之以图晋。逮夫吴祸已成,国不自保,复开商、洛,下秦兵,使午贯楚土而与吴争。其后夷陵之烧,鄢郢之残,胥此径也。则与宋之延元于襄西以破金,俾熟经肯綮而旋以袭宋,其愚一也。祸成于吴而楚败,险弃于秦而楚亡矣。

    蜀者,秦、楚之要领也。楚得蜀以临秦、陇,则秦患腹心;秦得蜀以制上游,则楚之命已悬于秦之刀俎。曾不早计,而犯非所犯,蔑未改之周命,贾怨于中原,以挑祸于勾吴。乃俾司马错起于百年之后,徐收蜀,以乘巫峡顺流之便,一徙陈,再徙吴,而岂复有楚哉!

    汉之东夷项也,不揆以乍入彭城,而父执,身几不免,妻子为俘矣。急收齐、赵,缓图三楚,而后夷项之势成。高皇之北驱元也,置扩廓之锋而弗之撄,东取三吴,南收江、汉,徐卷山东,终不以一矢加于汴宋,而后驱元之势利。夫无大名之禁者,犹且有旁挠而无正取,况荆蛮之陵中邦,下国之干天子也乎!

    周失大宝于秦,而楚不能争。秦睨天子之大宝,而楚为之犯难,终始乎愚以成秦之狡,则唯东启申、息而西失巴、汉也。邓之会,中国之始忧,亦楚之始祸也。始祸于人,以自为祸始。语云“勿为乱首”,此之谓也。

    五

    由南收北者,东西出必胜,中出必败;以南捍北者,合东西者全,离东西者不支。委蜀于敌者必亡。汉昭烈不审乎此,寄怨于吴,以自熠于夷陵,与楚之启东祸而西敝于秦,一矣。诸葛惩之,以并力于陇、汉,然而不足支者,夷陵之熠,蜀锐以尽故也。然且支之数十年,而吴亦恃以安。魏不能平蜀,则孙皓不可亡;周不灭蜀,则江陵不可破;刘整不降元,则宋不沦亡于海;张献忠不躏蜀,则金陵虽陷,而一如建炎之不可亡。因益以知楚不乘灭夔之势以入蜀,而乘灭邓之势以争郑,失之早矣,终楚而不复振矣。

    桓温不乘灭李势之势以出三秦,而劳师于枋头;梁武不戒宇文之方兴,而因侯景以争河南;韩侂胄不辑吴曦之乱而用兵唐、邓,一也。关羽之于襄樊,岳飞之于河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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