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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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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公十论

    一

    终宣公之世,鲁无效于晋,而晋亦若忘之。晋无忌于鲁,谓有俟焉可也。鲁不忌于晋,以逆得国,而犹莫之效,则其料晋之必忘,而因忘晋也甚矣。故当宣之世,晋以失霸于山东。

    齐桓之霸,鲁成之;宋襄之霸,鲁败之;鲁亦重矣。晋文之霸,非鲁成之;晋襄之继霸,则固深有求于鲁也。深有求于鲁,鲁亦不轻。失鲁而后齐张,齐张而与晋亢,则楚且乘齐而以为援,是晋尽丧东诸侯以渐授之楚也。故鲁忘晋而东国离,宋乃益孤。晋之所与同好恶者,孤宋而已矣。《春秋》书晋人宋人伐郑,辽戾寒凉之色形矣。宋孤,则郑压之。《春秋》书宋师败绩,获宋华元,土崩瓦解之势形矣。之二形者,无霸之征也。晋无鲁则无宋,无宋则固不能以有陈、郑,将争之于汝、颍,或掣之于济、泗。项羽之制于汉也,此而已矣。

    迨其后,齐失鲁而后晋复张,乃以有鞍之捷,宋、鲁合而后晋复竞,乃以有鄢陵之胜。《诗》云:“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莫之和则或吹之,何足以与立哉!

    二

    不虞之誉,或有自来。赵氏之得誉于晋,盾躬弑而犹曰宣孟之忠。彼亦有以致之也。盾之得政,晋师不出于山南者十三年。迨夫楚人锐志北图,郑叛以应,聊整师以出,逍遥往复委宋于郑而不救,偿秦怨于崇而不力,若进若退,未尝有一矢之遗也。夫好逸而恶劳,安目前而忘远虑,民之情也。晋之初兴,未得诸侯,迨文、襄踵起,日戮力以勤天下,而民亦劳矣。盾固知其可市而戢兵以市之,故晋失霸而盾得晋,贾细人以呴沫之恩,收死士以自卫,而重用之于私斗。然则群晋之人,岂唯童心之夷皋是憎?武、献、文、襄,咸视为虐我之仇而忘之矣。武师其智以建弭兵之策,天下之兵弭,晋弗弭也。晋兵弭于天下,赵氏之党,弗弭其兵于晋也。休养死士于私门,故以逐荀、范,灭智伯,沛然一因其力之有余,于是蔑周分晋,寝处燕颐,使韩、魏与齐匹立,而几以帝。呜呼!盾之智,施及后世,如是其深也,则其视晋霸之失,如浮沤之散而不恤,又何怪乎!

    夫赵氏市民,民争偿焉。然则民固可罔,而天下亦可以逆邀邪?曰:赵之市民,天理之逆也。民之市于赵,天理之顺也。春秋之用兵亟而莫甚于晋,东难齐,西难秦,北难狄,南难楚。虽有可战之民,而困于四战,则汔可息肩而乐与之息肩。民非怀赵,夫亦以自恤也;天非奖赵,姑亦以纾民也。治乱之数仍于不得已,而当其尤乱,猝无太康之望,则姑无问逆顺以纾民焉。此天之所不与圣人同忧也。

    梁、陈涂炭而姑息肩于周、隋,宋靡金淫而姑息肩于蒙古。息肩者终不可息,夫然后治以开焉。故赵终亡于秦,而秦遽亡于汉,小逆而大顺,天岂爽哉!呜呼,民之姑息肩也,生非固生,乐非固乐,以贼为忠,以异族为心腹,惠乍饵之毒,乍隐焉,未旋踵而棘生其目。“终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乃以悟所与者之非,不亦悲乎!

    三

    齐桓起,天下诸侯无自相战者。诸侯之复自相战,自大棘始。晋委郑于宋,宋无望于晋,不得已而与郑战。晋委郑于宋,郑无忌于晋,恃楚而与宋战。晋置诸侯而君臣相图,楚斗中国以乘毙而收利,宋、郑不揣,贸贸而争,于是而天下之无霸稔矣。天下无霸则诸侯贸贸以争,故《春秋》之义,不得已而奖霸,霸之诚不可无也。乃天下无霸,诸侯遂贸贸以争,则春秋诸侯其不足以自立久矣。贸贸以争,非徒背道而崇恶也,抑舍安而即危也。

    故郑之战宋,郑之大惑也。郑既无晋,而犹可有宋。宋,郑之辅也。尽力以争于宋,覆其车,禽其将,以为楚效,而郑孤矣。郑孤,则存亡之命,唯楚之志力是视,故日奔走于楚,而国卒破,牵羊肉袒之辱,郑不失宋,无此也。

    宋之战郑,尤宋之大惑也。晋不能有宋,宋犹足自为国也。而为宋外屏者郑。郑北事晋而宋安;郑南役楚而犹不足为宋祸。宋有获车俘将之大怨于郑,势成乎不可复合,故委郑之存亡于楚,楚乃以无忌于郑而席卷之。郑破未几,宋以易子食、析骸炊而受盟焉。郑不破,宋无此也。

    天下即无晋,宋何不足以自立?天下苟无楚,郑将何挟以自逞?春秋诸侯,贸贸其如斯也。失势而乱,得势而骄,力趋于亡,未或愒焉,其不滨于尽以归楚者,非霸其何恃焉?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此之谓也。

    四

    晋灵弑之明年,晋侯伐郑,郑及晋平,自是而晋、楚之争陈、郑者九年,而楚终得之。盖赵盾之初,非不欲得陈、郑以自张也。灵公尸位十有四年,未尝一躬将而亲执牛耳。盾以内惎之情,浮沉以游天下,若将茹之,若将吐之,皆不力也。灵公死于其手,而后扶所弈置之黑臀以出,亟平郑,旋平陈,争陈者再,争郑者四,两盟诸侯,而介卫以合久不相事之鲁,至是而盾之事中国也亦已勤矣。呜呼!方其弗勤,犹未失也。迨其勤而后失之,人知祸之所自成,而不知所自积,则几令祸首之不章也。

    当盾之志内弑而堕外功,宜其失也久矣。然而且不失者,楚之有越椒犹盾也。以盾争盾,以椒争椒,姑若不忘外事,而幸保其大衄,以苟养其民而成其志,两俱不力,而姑听宋、郑之自争也。越椒死,庄自为政,椒也浮沉之局已改于楚,而盾故盾也。习于浮沉者,国人安之,郑国狎之,敌末视之,区区挟所弈置之君,急用其兵,求诸侯于久失之余,其将能乎?幸哉盾之速亡,而林父兴,受其败,犹知悛也。故收功于狄,而郤克承之以抑齐,而固鲁、卫之交。藉盾不亡,晋亦救亡之不给,敢望此哉!故越椒戮而楚兴;赵盾不受诛而晋熸;武三思未翦而中宗再弑;张邦昌不伏法而兀术渡江;方从哲以优礼去而辽广踵陷。国是未明,人心未涤,静则日削,动则遽衄,祸之成也,非当其祸者之罪久矣。荀林父之受败,不足过责。

    五

    利之所成,害之所生,相沿相乘,未有已也。然则非正谊以择其大,而欲穷其委之归也,难矣。不善为谋者,一端而止;善为谋者,至于两端而竭。两端之外,逶迤以无穷,不可知已。晋之争陈、郑也,死争之陈、郑之郊,一端之智也。楚西图郑,故伐陆浑;东图陈,故疆舒、蓼。乘陆浑以临郑,凭高而下之势也;卷舒、蓼以临陈,拊背以扼膺之势也。且楚伐陈、郑,晋之所必争也;疆舒、蓼,伐陆浑,晋之所莫能争者也。其名不逆,其义不悖,其地不夺之中国而人无争,其势疏远而不怵人以急,其谋隐以迂而不示人以锐,卒以此收陈、郑于股掌。击之彼而取之此,得之外以制之中,知用两端而术亦工矣。呜呼!亦孰知其更有不可知者存乎?楚之有吴祸,自舒、蓼始矣。吴、越之无事于天下,忘天下也。忘天下者,亦唯天下之忘之也。天下忘之,彼因忘焉。曹丕之所谓囚亮于山、囚权于水者,亦一术矣。楚疆舒、蓼,以西临陈,而不忆其东之且临吴也。临吴则势不可以置吴,而必盟吴,吴于是不得不率越以受盟于楚。盟吴、越,而后楚有吴、越;楚有吴、越,而吴、越亦且以有楚。两相有于心而不相忘,巫臣之以纾吴忌而教之叛,决湍之势也。故盟吴之后十七年而吴祸起,且楚亦唯是介吴之习忘夫下,速起而要之耳。使吴之有早觉也,率越通晋,薄其既老之师于滑汭,楚不得有归辕矣。吴失之于滑汭,而死争之于巢、州来,吴之钝也,非楚庄之先料而可保者也。

    由是言之,而楚之伐陆浑,临商、洛、函、渑之户以逼秦者,亦幸秦之老于谋而不遽耳。秦之持楚也坚,用楚也大,故其争楚也不遽,临其户而若弗觌焉。使秦而先轸也,楚亦不得有归辕矣。以陆浑制郑,以舒、蓼制陈,两端之智所及也,而视晋为工。得志于陈、郑,而不能有,启秦、吴之忌,以相继而受败亡,非两端之智所及也。秦姑无竞以待其敝,楚之不敌秦久矣。夫为两端之智以摇天下者,亦如此矣乎。两端尽于阴阳,阴阳穷于变通,变而通之,存乎其义,非小智之所可至,是以君子弗尚也。

    六

    楚子灭萧,不能有萧,而书曰“灭萧”,盖自是而灭也。楚师加萧,非有所怨于萧,为逼宋故耳。萧者,宋之附庸,为宋而毙。宋不能俟楚师之却,求其后以建之,而奄有其地。据后宋辰入萧,知萧为宋有。 宋亦憯矣。宋憯,则不当以灭坐楚,乃委灭之实于楚而释宋。意者楚之入萧,尽收其子孙族姓而翦之,宋虽欲求其后而不可得与?剧哉非我类者之为毒也!非有所怨,而威之可及,不惜余力以殄之,殆犹蝎也,非欲食人,而当之者螫也。不能有之,不必有之,然且翦其子孙族姓以无遗;被其毒者,殆犹疫也,末之避而阖门以殚也。悲夫!

    三代而降,三恪之祀不修,有天下而以鬼馁矣。然汉之亡也,刘宗盛于天下;唐之亡也,李宗盛于天下;施及今而犹为甲姓。晋之南也,司马氏之存者,琅玡而已;宋之亡也,赵氏之子孙殆乎尽焉;非易姓以避之,不逢其刃者鲜矣。故夫非我类者,其毒裂,其智短,其忌深,非所据而据之,故雄猜而果于杀。乘俄顷之淫威,不知留余地以处子孙于他日,则亦何忌而不快其毒也。悲夫!

    七

    势之所积,必有所循,其始常轻,其后常重。轻而得之者,无心之获也。无心之获,歆动为易,易于歆动,而心恒注之,则重积矣。重以积,重而委所重以从,其本且仆,其末益茂,势之积也,固然也。

    灭舒、蓼,而楚有事于东夷,犹楚志也;灭萧,而楚有事于淮、泗,非楚志也。灭萧者姑以逼宋,且未能有而授之宋矣。乃其后终楚之世,卒不能得寸壤于宋,而但得之萧以东。始之加兵于萧者,偶然耳。入萧地,俘萧人,山川之险易,民俗之坚脆,地利之丰肥,日浸润于楚,君臣之肾肠,无容自已而不已焉。自是以灭徐,自是以灭邾,自是以灭鲁,皆循此矣。

    夫芈旅君臣,亦岂重在萧,而期其后之然哉?率然而加之兵,欻然而灭其国,臣民子孙已浮动其心于淮、泗而莫之抑,所必然也。徐灭而鄢郢与淮、泗之势均,鲁灭而淮、泗之势重于鄢郢。移重于淮、泗,则委鄢郢以从淮、泗。是故丹阳不保而保寿春,枝益茂,本遂仆矣。

    赵委常山以窥代,而赵终于代;吴委荆州以固建业,而吴终于建业。善委者犹待之百年,而杨广歆平陈之利,早弃故国以忘于江都。夫无心之获,乍利其腴以寄命。其亡也,如枯木之春蘖,津液奔注于此以速绝。金人之焰,熸于汝宁,夫岂复有余种哉!

    八

    量固有所穷,势固有所折,智者知此而已矣。知此不乱,知此而善往之不亡。楚庄之起,窥三川,问九鼎,疆舒、蓼,盟吴、越,入陈下郑,胜晋灭萧,不知其且何极也。顿师于宋城之下,弗获已而以平退,于是而楚庄之量穷。且匪直庄也,楚自熊通以来,继盛者六世,沿汉东,被夔蜀,临陈、郑,举东夷,启申、息,贯淮、汝,灭国者数十,未尝阅数年而无获于中国,尤不知其且何极也。自顿师于宋城之下,受平以退,于是而楚之势以折。

    盖自鲁宣之末年,彻春秋之终,以婴齐倾国之威,下鲁、卫而不能固;以虔狡悍之力,举陈、蔡而不能有。楚非昔楚,不得已而姑弭兵以自全矣。医者之言曰:“待其衰而刺之,良事已。”疾固有必衰,徒无刺之者也。惊于其势,怵于其衰,畏其炎炎,从之没世,勇夫所以无坚勇,志士所以无坚志,小人所以趋授之亡,君子所以终丧其守,不思其反焉耳。不思其反,反是不思,《氓》之妇人所为自悼于歧路也。

    九

    《易》曰:“干母之蛊,不可贞。”贞,正也。乃非谓不正而诡随也。所用干者,与蛊相当,以正相取之道也。不可贞,勿以正相取而相当焉耳。父之蛊,蛊外成;母之蛊,蛊内生。外成者内未伤内生者外必溃。故母之蛊,蛊甚矣;甚而正取,亡之道也。

    晋灵之世,赵盾专心内贼,而捐楚不竞,内蛊也。捐楚而楚养其势,因是以北争而无所惩。无所惩,则楚益壮;视其无惩而安之,则晋益老。故县陈、入郑、灭萧、围宋而不可向迩,内蛊之溃于外,烈矣。

    赵盾死,荀林父因之,正取以与楚争,而师大败,于是而林父知贞之穷也,舍楚事狄,而干之道得矣。故《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舍甲而求之先后,更新之治也。楚之于晋也远,狄之于晋也迩,狄之于晋也缓,楚之于晋也急。攒函之役,纾狄以并力于楚,舍迩图远,正取则激也。潞、甲之灭,置急谋缓,旁取则裕也。无狄患,而后可得志于齐,“先甲三日”之效也。得志于齐,而后可复振于楚,“后甲三日”之效也。故夫干内蛊而不以贞者,岂忘贞哉?唯勿忘贞,而后可不贞也;若将忘贞,而后得以贞也。故夫林父之于此,功正当矣。靖狄祸,抑齐恶,而卒以得之于鄢陵也。乃林父之于此,道正得矣。所恶于楚者,以其变夷,而狄尤非我类也。非我类者不入我伦,殄之非不仁,乘之非不义,名以正,功以裕,救积败之势于不迫,大亨以正而天下治,又胡不贞之有!

    十

    《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二代之季,东迁之前,民之视听犹与天相为用;与天为用者,用夫理而已。故《诗》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何以知天之求民莫邪?则唯民之自求莫也。民自求莫,诸侯固为之求也;诸侯求之,民以莫矣;民之所莫,诸侯不得而不求也。然则诸侯之视听因民,民之视听因天。乱未几而莫及之,天莫之也。

    呜呼!逮春秋之季,而民之视听荧矣。视听荧,故无适求;无适求,则欲莫而不得。民固欲莫而无可求;无可求,而固欲莫,则必妄求而不审。无可求者,天所不得不荧也。不审其所求者,民之荧也。故《诗》曰:“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宪宪以妄悦,民之莫也无日矣。无王而不得不戴霸,天之难也,戴霸而不适所戴,民之宪宪也。荧以宪宪,视听无恒,捷捷翩翩,以徘徊于一日之荣枯而为向背。其将以求其莫与?适以求其所敝者而已。

    鲁之主齐,自宣之篡也,而不自宣之篡始。文公之季年,为阳谷之盟,而唯恐不得齐矣。鲁之背齐,自宣没而行父之执国也,而不自宣公没始。宣公之季年,为断道之盟,而唯恐不去齐矣。当其欲得之,其大夫胁其爱女而不以为惭。当其欲去之,其君母一笑其使而遂不与之戴天。是岂齐惠之可以得鲁,而顷之必于失与?鲁之唯恐不得齐,唯恐不去晋也。迨其唯恐不去齐,唯恐不得晋也。晋不竞于楚,而鲁去之也若惊,卫欲合之而卒不合。晋大获于狄,而鲁欲得之也若惊,取怨于齐而不恤。不竞于楚,非必能为鲁害也。大获于狄,未见其为鲁利也。耳目荧于炎寒,而必为之怵。合齐而屈于齐,背齐而挫于齐,土田割,爱女辱,君臣疲于道路,洊岁受兵,频年失地,虚国以争民于锋刃,而士女殚于荆楚,无他,一应其视听之荧荧者而已。天虽有赫,无可为之莫也。有王者起,莫能必其存也,而后天下成乎大乱而不可息。二代之季,东迁之前,岂有此哉!国君荧而霸无权,外乃大侵,小民荧而君无制,臣乃大窃。天之视听邈矣,民不得而与为用矣。自是以降,荧于仕则背公而各死其党;荧于学则背道而各专其师;荧于性而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奉夷狄盗贼以为君矣。天之聪明仅留于一二君子之视听,而民无与焉。为君子者犹莫之保,则人道其丧矣夫!

    成公十二论

    一

    有国者不可以不知兵。知兵之所由胜,必先知兵之所由出;所由出者,斯民生死之大故也。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流及其衰,以农为兵。夫农者,几尽乎人之类,固可益者也。益之不已,而又益之,是尽取其民而战之矣。战国之战也,斩馘者至数十万,前古所未有,而亦后世所幸无。此数十万者,孰使之糜肝脑于一旦哉?兵农合一之说戕之也。

    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是犹其弭兵也。岁时之所讲练,财使之知兵而固不求其精。其有事而使即戎也,奉词以加所伐之国,威之而已。或不得已而至于战,以中夏战中夏,以诸侯战诸侯,旦解甲而夕修好,故甚忌乎兵之强,而偶成乎虔刘,则以兵为农,犹之乎弭兵而姑未弭尔。多寡之数,勇怯之情,坚脆之势,彼此相知而不相乘,则可以有制而不益。殆其敝也,友邦固为仇怨,相乘以其所知,而不得不增兵以自张,若鲁之惧齐而邱甲作是已。然追奔有礼,禽杀有道,犹是以中夏战中夏,而无取其强。迄于七国之争,糜烂以逞,而所用者犹此释耒操戈之氓,则一蹶不振而数十万之肝脑尽于一日,无他,人固不能自战,而乘乎胜负之机,鼓衰将死,欲自免而力不能也。矧后世之既不然矣。封建圮,郡县设,郡固不与郡争,县固不与县竞,无已而竞,缮尺一之封,讼于当宁已耳。中夏不相为战,所战者夷矣;守令不相为战,所战者盗矣。夷之与盗,追奔我者无制,禽杀我者无余,是不容以释耒操戈之农人当之,审矣。于是乎农幸脱于兵,而以可继之粟易不可再得之躯命。若夫兵之出也,因其地,因其财,因其习,募之以其情,阅之以其技,非夺其耒而强授之戈者比也。农得生,兵得用,判然不可合而一也,久矣。

    呜呼!以郡县天下之无道也,幸而农之不兵也。农而兵,人狎于战,而盗满天下矣。以后世盗之横行,亢王师而杀长吏;夷之内讧,欲相代以君中国,幸而兵之不即农也,兵而农,人不能战,而天下终无小康之一旦矣。夫农之不可兵,犹士之不可贾也。泥于古者之欲兵其农,犹许衡之欲贾其士也。农其兵,以治封建之天下可矣;兵其农,春秋诸侯之所以重困民而流为战国之糜烂。犹夫士其贾,而授输粟、田塞下者爵级,以救一时之贫弱可矣;贾其士而廉耻丧、大伦 ,许衡之所以率斯人于夷狄禽兽之中以为儒也。由斯言之;使府兵之不革,唐亡久矣,安所收朔方、灵武之功哉?

    天之生斯人也,有独者焉,有同者焉。圣人治其独,以相济而顺于大同;愚者汩其独以苟同之,而终底于交丧。今且执农人而问之:乐以粟养兵乎?抑乐家出兵而免粟邪?情所不堪,气所不胜;日死其氓,而趋以国陷,独何为哉?儒者治经以经世,尚勿取生人之躯命,以姑试其 闻。

    二

    农其兵,殆乎其无兵也,乃天下且遂以有不力之农。今之屯田,参民田之一,而率以鲁莽不治,收不及民田之半,是且屈地力而硗确之矣。夫兵之不可使农也,既废兵固废农。而农之不可使兵也,则既废农又必废兵,可乎!故兵其农,则天下殆乎无农,而固无兵也。

    虽然,农其兵以纳兵于本,士其贾以登贾于文,进道也。故三代以之治,汉以之小康。兵其农,以坏农而陷之;贾其士,以抑士而汩之,退道也。故非昏主庸帅,与夫以苟且为儒者,末之用也。君子上达,故进天下以尊生尚德之事;小人下达,故退天下于辱贱死亡之中。进退之权,厚薄之情,治乱存亡之几,唯其人而已矣。

    三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知孟津大会之众,以无可却而未之却。十人以往,非武王之所恃也。非所恃而莫之恃,武之师所以为于铄与!僖公之诗曰:“公车千乘”,识者以知其车之非车也。又曰:“公徒三万”,识者以知其徒之非徒也。使其车足以车,而徒足以徒,胡为奔命于齐、楚与晋而莫能自主邪?

    千乘之车,为车正者千,为车右者千,是勇士之可将者二千人矣。鲁之提封俭于五百里,而二千人以为将,将可知已。若夫徒之三万,驱其耕夫以充之,固无不得,而卒之为卒,亦可知矣。鲁无实而张之,季孙行父缘之以为军政,邱出甲而增其乘,四卿并将而增其军,张于阃者虚于廷,张于伍者虚于野,张于一举者虚于再用。楚一要之,而空其士女以赂,捐其爱弟以质矣。

    夫鲁之为国也,固文有余而实不足也。文有余于礼而实不足,诸侯之蔑礼者犹貌侈焉;文有余于兵而实不足,实固不足,而文亦非果有余也。楚婴齐空国以起,而藐然孤矣。惟然,故婴齐亦无愈于鲁也,仅得之于蜀之盟,而宋、鲁、卫、曹已从晋而加郑。传者曰:众之不可已也。其以言兵,犹婴儿之畏霆,惧其声焉耳矣。

    四

    有事于天下,以道力取者,因渐渍之势;以强力取者,乘一往之功。夫苟乘一往之功,而其后之得失向背固不可问,抑其所固不问也。一往之功,以天下试。天下者,不容再试之物也。试而乘其窾,则得矣。乘其窾而得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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