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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纸窗灯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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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的天气,日子是短了,以时间换钱的人除了早起之外,还得赶着做夜工。白天是冷,晚上是更冷,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随时都可以遇到天和他们为难。自然,劳动或穷苦的人,风雪是他们的仇敌;但是撑着假场面的人家,除了物质上感到不足而外,还要加以内心的创痛,那一种境遇又更难受了。这下面就是说着这样一家人,在风雪之夜里,他们觉到了生活的压迫。

    在二更以后,北平的胡同里已是不见一个人影。那电灯杆上的电灯泡,发出昏黄色的灯光,已经有一种凄凉的样子。那雪花是鹅毛片一般大,随着风势在半空里狂舞,尤其是电灯所照耀着的一个光圈里,只觉云雾飞腾,分不出雪花雪片。地面上本有积雪,新雪向下涌将来,这积雪加着轻轻的新雪,犹之四处都用了新棉絮来铺盖。由胡同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只是两排高低不齐的屋檐,在雪雾沉沉中,模糊地透露出来。所有在雪雾里的人家,一齐都紧紧地关上了两扇门,但是看不见人,而且一点儿生物也看不见。那雪花因为没有人的缘故,却是飞舞得更厉害,仿佛是更趁威风了。

    很久很久的时候,在胡同里唏瑟唏瑟地响着,是有一个人,两手插在破大衣袋里,扶起大衣的领子,帽子檐盖到额骨顶上,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地踏着雪走了来。在每一步踏着的时候,雪地里印下三两个脚迹。他并不抬头,就是这样地走,路途也很熟,这分明告诉人,已经到了他的家门口了。他走到一家方斗门楼底下,踏上一段石阶,扑去了身上的雪,然后伸起手来去按门框上的电铃;但是按了很久很久,屋里面并没有答应之声,只得提了嗓子高喊着,同时即拍打门环。

    里面人把门打开了,手里还捧了一盏煤油灯。外面这人问道:“怎么回事?电灯坏了吗?”里面人答道:“你成天在外面跑,哪里问家里的事?电灯公司剪线了。”正说到这里,院子里一阵风,带了雪花直扑过来,灯罩里的火焰一卷,灭了。这里两个人摸索着开了门,慢慢地走进院子去。院子里也是大变旧观,黑沉沉的,所幸还有房上地上这一片积雪,反映出一片混茫的白色,可以摸索着进堂屋门。那个开门的人首先叫了起来道:“这人家快完了!什么事全没有人管,落到我身上来开门来了。我是大家的听差。”于是这个进门的人不敢作声,自回他的小屋子里去了。

    原来这个来开门的,是这家的家长,名叫邓玉山。他有五弟兄,供养着一位六旬老母同居。刚才进来的这个人,是他五弟玉波,只有二十岁,因为经费大有问题,虽然有了未婚妻,却还不曾有结婚的日期呢。别人回家来,只一叫门,自然有他的妻子出来开门。玉波是找不着别人的,只有听便家里任何一人出来开门了。平常走进他那小屋子,在门框上一摸着电门子,屋子里就亮了;今天进门的时候,也是照着往日的情形,伸手一摸电门子,因电灯不曾亮,这才想起来家里的电灯已经是剪了火了。自己是个不抽烟的人,口袋里不曾预备着火柴盒子,屋子里有灯预备下,也不能去点。再说家里人全不是心事,各人管各人的事还忙不过来,未必肯替这孤零的小弟弟预备下一盏灯,于是悄悄地走到上面正屋子母亲所住的屋子里来。

    一只瓷碟子滴油粘住了大半支洋烛,放在一个漆黑的藤壶桶上。他母亲黄氏穿了一件很臃肿的布面羊皮袄,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靠住方桌子坐着,慢慢在那里抽烟。窗台边虽然也有一只铁炉子,不看到里面有什么火星,因之屋子中间另有一只白泥炉子。炉子里的火力分明也不很大,向上冒着粉绿色的火焰。炉口上放了一只黑铁壶,由壶嘴子里阵阵向外出着热气。壶里咕噜着响,略略打破这屋子里的寂寞。

    玉波一走进门,看到屋子里这样昏沉不明的样子,心里就有很大的刺激,加之年老的母亲还是沉沉地坐在那里想心事,自己实在不忍,又回身出去,于是把身上的破旧大衣脱下,放在旁边椅子搭靠上,随了这个势子坐下,取下帽子来,向桌上盖着。也许是这个势子来得猛一点儿,把灯头上的光焰摇着闪了两闪。老太太道:“把洋烛弄灭了也好,留到明天再点一晚。好在我是晚上不做事的人,屋子里也不必要亮。”玉波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我家就没有电灯,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点惯了电灯,陡然没有了,好像有点儿不便利。”

    老太太哼了一声,冷笑着道:“这就算不便利吗?将来不便利的事可多着呢。早两年,我是怎么对你们说,家里还摆着当年做大将军府的架子,可是谁也不能凭本事挣钱回来。上海的房租,有的房钱要不到,有的房子空着租不出去。北平的生意又是一天坏一天。坐吃山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不得了。大家过惯了舒服日子,谁也不理会。你老大虽也见得到,一直到现在还只想做官。你呢,那两年前又年轻。其余全是糊涂虫,我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法子?如今上海房子抵押完了,北平的生意听说亏空得很厉害。住的呢,自己大房子卖了,赁房住。赁房住嫌钱多,又改住小房子。住到小房子里来半年多,索性电灯也剪火了。铁炉子是旧东西,凑付着装上了,又没钱买煤,常是断火,今晚太冷,这才端了这么一个煤球炉子进来。这样大的雪,你听,风吹得电线呼啦子叫,不提多冷!落到这步田地,屋子里火也兴不起了。当年,我过着什么日子?无论院子里天气怎么冷,我在屋子里总是很暖和的,没有穿过皮袄。现时在屋子里还有皮袄穿,再过去周年半载的,恐怕在屋子里想穿皮袄也不行了。”说到这里,只觉一阵心酸,立刻两眼角上扑簌簌坠下泪珠来。

    玉波看到,心里也觉得难过,伸了一个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低了头很从容地道:“所以在这些日子,我日夜地不归家,就是想谋一件好一点儿的事贴补家用。不料在外面撞破了头皮,也找不着一线缝。”老太太听了这话,自站起身来,扯着脸盆架上的手巾擦擦眼睛,然后叹了一口气,默然地坐下。屋子里两个人全没有作声,只是那纸窗子外的风洒雪阵,纷纷向廊上扑着,发出那沙沙之声。在种雪阵的扑声中,窗子缝里只管向里面灌着冷气,靠窗坐的人兀自觉得有些受不了。玉波站起来,回身向窗户看看。老太太道:“不用看,有这样的屋子住就算不错。这房钱也有两月没给,人家该轰我们了。”

    玉波也不肯就说,只是昂头四周观看。在点电灯的人家突然地改了洋烛,那淡黄而又微弱的光,照见了全屋子都带了病色。老太太屋里还保留着有几件旧家具,黑色的两扇大木橱,有四方呈灰色的大铜环片,表示着它的年岁不小。上面的一张大铜床,那铜架子全变成了一种古董的颜色。狼皮褥子铺在床心,毛都荒落尽了,十锦缎子的棉被,绿的所在变了黄灰,红的所在变了浅紫,在蜡光下更是显着古老。他和母亲隔了一张大理石的紫檀桌子坐下,手摸了桌面,是更冷。这屋子的年岁是与这房客的家道互相印证的,雕花的窗户格子已是破坏了十分之二三,所以在那空当较大的地方,多贴上一层纸,老白纸旧了,一律都是灰黑的,被这烛光一照,那是更现着惨淡。

    玉波心里,说不出有那么一份凄凉,将藤壶桶扯到了身边,在手边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将洋烛上淋下来的烛油,慢慢地向上挑了去,挑着送到烛蕊边,让火焰去燃烧,另一只手就托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更显着他是怎样的无聊。老太太也不作声,把桌上的水烟袋更取到手上,又呼噜呼噜抽起烟来。彼此都这样沉寂地想着心事,几乎是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给忘了。

    在十分沉寂的时候,却听到屋檐下瑟瑟的一阵脚步响,到了窗户边又停止了。老太太便问道:“谁呀?”玉山答道:“是我呀,您还没有睡?”说着这话,他就走到屋子里来了。靠墙直列着一条大硬木春凳,上面倒也铺了一床荒落了毛的皮褥子。玉山望了母亲,倒退在春凳上坐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盒烟卷来,那个盒子裂了许多大小花纹,好像一小块龟板,将两个指头伸到烟盒子里去,钳出一支烟来。那烟支也是像干瘪一样,全是层层叠叠的细纹,上半截倒有一头是断的,来个双节鞭。

    老太太道:“玉山,你记得吗?你初学抽烟的时候还小着呢,你就上你父亲的屋里,拿他的雪茄烟抽。你知道那雪茄烟是什么价钱?值两块多钱一支呢。现在……”说到这里,向他手望了来。玉山将烟卷放到桌上,将三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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