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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贫贱夫妻百事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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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的虚荣心大概总比男子要高一筹。田氏认为自己丈夫所不能干的事,让叔叔去做,也很不妥当。因为一个人丢脸,大家都跟着丢脸的。她是这样僵持,大家在屋子里坐着,都是互相把眼睛瞪了,不肯说话。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一个很高的嗓子叫道:“人怎么不在屋子里?不是说病了吗?”在邓老太屋子里的人这又像增加了一层什么心事似的,面面相觑,不能作声。玉林情不自禁地向大家报告了一声,她回来了。这个她,就是玉林的爱妻陶孟贤。

    孟贤才二十一岁,瓜子脸儿,单眼皮,薄片儿小嘴唇。在妯娌队里,她是比较美一点儿的人。也许就为了这一点,玉林是非常地怕她。邓老太听到“她回来了”四个字,脸色首先向下一沉,接着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只听到窗子外面,皮鞋嘚嘚有声,孟贤就走了进来了。她跨进了门,很快地叫了一声妈,就把眼睛向玉林瞟了一眼,因道:“你怎样啦!今天早上?”玉林当她进门的时候,本是在脸上带了一种怯懦的样子,等到孟贤向他看了来,他是说不出他心里头一份哀怨从何而至,把头一低,眼睛角上立刻有两行眼泪要流下来。他头歪偏在脖子上,并不说话。孟贤再看家里人,脸上全都发现了愁苦的样子,把鼓起的腮帮子也就平稳下去。然后走近两步,靠到玉林身边来,低声向他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摸不清这桩事。”田氏道:“你摸不清这件事,你怎么又会知道的呢?”孟贤道:“洪妈到我家去对我说的,你们不知道吗?”

    邓老太道:“是我打发洪妈去的。洪妈对你说的,那就是真话,此外没有什么原因。我是你的长辈,我要说的话总得说出来。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地互相原谅,不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又对吵起来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孟贤身上还穿了五成旧的呢大衣,簇拥着一圈黑兔子毛的大领。邓老太一面训诫着她,一面向她周身打量着,脸上似乎带了一种浅浅的笑意。孟贤道:“老太,你是在注意着我身上的这一身衣服吗?这是我娘家嫂子剩下来的破旧大衣,看到天气冷不过,才把这衣服借了我穿回家来,这总不能说是我摆阔。”邓老太正色道:“我并非说你穿衣裳摆阔。我们这人家,现在成了那句俗话,兵败如山倒,谁出去不是拖一片挂一片的。现在你穿得好一点儿,这衣服还是娘家借来的,想起来,真叫人面子上难堪得很。”

    孟贤听了这话,站着对了邓老太周身上下全看了一遍,比老太向她身上打量的时候还要锐利几倍,然后扯了玉林两下衣服道:“你到屋子里来,我还有话问你。”说着,放开了脚步,皮鞋走着地面上又是的咯的咯响着,只看她后脑勺子向下,脸子向上看,仿佛她非常地生气。邓老太沉住了一口气,对眼前的儿子儿媳妇看了看,这就带了淡笑道:“你看看,她倒有这股子威风。”玉林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母亲苦笑着道:“她就是这样一股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邓老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也不说了,她有话问你,你去吧,瞧她说些什么!”玉林向母亲看看,又向屋子里其他的人看看,只好慢慢地走了出去。

    邓老太对他后影子看着,却摇了两摇头道:“这无用的东西。”在屋子里的人,对于这件事都不愿加以批评。因此屋子里虽然坐着几个人,却是寂然,只有火炉子里的火焰向上冒着,冲得那水壶里的水咕嚕咕噜作响。大家这样地沉寂着,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玉林在屋子里直叫起来道:“那我情愿死,不愿活!你要我养活你,又不让我出去工作。我待在家里,有工作从天上掉下来给我去干吗?”又听到孟贤道:“你要到电灯公司去当跑街,我有许多亲戚朋友家里的电灯费少不得全要你去收,这话传扬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要干,我没法儿拦你。你不是说,我要你养活,你不能不干吗?那也好,你今天去当跑街,我今天就同你离婚。”玉林道:“你反正一个礼拜也不在家里住上一天,还用得着离什么婚。不过你拿这一件事做离婚的理由,在法律上说不过去的。”孟贤叫起来道:“不用找什么离婚的理由,就是你这样无用的人,我不愿跟你一辈子。自杀!,那才骇不到我,自杀是懦夫做的事情。你以为我对于你今天的事能表示同情吗?我听到你说,羞也让你羞死了。”邓老太同全屋子里的人都是静静地听着的,听了这话,连连地用手向那边屋子指着道:“你瞧你瞧。”

    一言未了,只听到玉山在屋子里也大嚷着道:“谁自杀!人家杀我,我还要同他拼一拼呢!”田氏叫起来道:“你们来瞧,他的毛病又发出来了。”只是这一声嚷,他跄踉着脚步,已经跑到窗子外走廊上来。玉波见事不妥,首先跑到屋子外来截住。果然玉山脱了老毛皮袍子,只穿了一件短袄,将一根皮带在腰上束着,捏了两个大拳头前后乱晃起来。他先瞪眼道:“你大嫂子太不贤德,她说我弄不着钱,装孙子,这和自杀也差不多,我心里正难过着呢,她不安慰一句,反而说我许多废话。老五,你说我这个人怎样?我不过运气不好罢了,还能说我不会奋斗吗?你瞧,满院子都是雪不是?我奋斗一点儿给你瞧瞧!”只这一声,他人向雪地里一跳,就地打了两个滚。他身子在深雪地里,未免转得快一点儿。所以当他两个翻身兜转过来,已经是和院子中心一堆积雪相碰,就伏在一堆积雪下面。玉波看到,立刻抢上前把他拖了起来,因道:“无论怎么着,你不应当这样任性。”玉山两手拍了衣服上的雪,因道:“她们说我不能奋斗,我有点儿不服气。”

    邓老太隔了玻璃窗子,也就早已看得清楚,战战兢兢的手扶了墙壁走将出来。因向玉山道:“你心里放明白一点儿吧,你若是这样地闹,不是给人笑话吗?”玉山被玉波拖着走上台阶来,瞪了眼道:“妈,我怎么不明白?你不是说我不该在雪地里打滚吗?我觉得我这样滚了一滚,心里头才能够痛快。”邓老太对他周身打量着,只觉他两眼发赤,呆看了前面,眼珠都不会转动。这就走向前,拉住他一只手,皱了眉道:“呀!这简直是冰一样的冻手。赶快进屋子去穿上衣服吧,不能这样胡闹了。你不想老娘有了多大年纪,你这样子闹,那会把我气死的。”

    玉山听说,倒眯了眼睛,龇牙向母亲一笑,因道:“我觉得我这是一种努力的表示,您生气吗?那皮货局子里的掌柜,他真不开眼,以为我穷得卖当票子,就没有办法啦。其实我真要使出本事,天也跑得上去,什么全拦不着我,你信不信?”他口里说着,看到廊子的屋脊上垂下一根粗绳子来,这就身子一跳两跳的,伸手把绳子扯了下来。横梁上积的灰尘,全被他这样拉扯着飞洒下来,弄了大家满身。邓老太拍着灰,只管是摇头。因看到田氏站在正屋子门里,便沉下脸色向她道:“你还站在这儿发愣呢。他的病到了这个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搀他进房去加衣服。”玉山将身子一扭,大声笑道:“老太太,你那样大年纪的人还不用人搀着呢,我好意思要人搀着吗?我一点儿也不冷,加衣服不忙。”老太太道:“不冷,你的手都成了冰核了,还不到屋子里去换衣服。”玉山两手一拍道:“换不换没关系,我死不了。”他说毕,竞自向自己屋子里跑了去。

    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全扒在屋子门缝里向院子里张望着,觉得父亲在雪里翻筋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玉山猛可地跑回房来,将门一推,两个小孩全倒下,犹如狮子滚绣球一般连连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身。田氏在后面追到屋子里,一手扯起一个孩子,口里却连珠般地骂道:“烧煳的卷子,你油蒙了心了。你只管跑路,把我们孩子砸得这个样儿。”她蹲在地上,两手搂了两个孩子在怀里,手在地上摸一把,在孩子头上摸摸,又提着耳朵扭扭,叫道:“胡弄胡弄毛,骇不着。扭扭耳,骇不多大一伙儿。”玉山在屋子中间,正跳着脚,大声叫道:“我这皮袍子上泼了这么些水,是茶呢,还是小孩尿的?大柜子里还有我一件大棉袍子,给取了来吧。”田氏将大孩子暂放到一边,两手拥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将脸偎了他的脸,低声道:“孩子,你别害怕。”说着;掀起包棉袍子的蓝布褂子,给他揉擦着眼睛。口里又连连地说着:“不害怕,不害怕。”玉山两手牵了皮袍子一片大襟,只管要田氏看,以便问出一个究竟来。不想那位大少奶始终是不理这个茬儿。玉山道:“你不理会我,我不要你理会。我卖当票子的那三块钱,你给我放到哪里去了?”田氏将白泥炉子上的水壶向盆子里斟上了半壶水,把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拖了那小孩子过去,将头按到脸盆里去洗脸。玉山也不再言语,敞开了皮袍子胸襟,很快地就跑到厨房里去。

    邓老太也忘了冷,兀自在廊子下站着,向田氏道:“看他这样子,疯不疯、癫不癫的,实在脑子不大好,没事你尽惹他干什么?”田氏道:“谁惹他了。他自个儿发疯,我管得着吗?”一言未了,洪妈由厨房里嚷了出来道:“大家把他拦着,大爷把菜刀抢出来了,快点儿陕点儿!”只在她这一遍大嚷之中,早见玉山把皮袍子大襟塞在里面短袄子的皮带里。他是手拿了一柄刀,半高地举着,横了两只眼睛,直奔上走廊子来。那田氏听了洪妈大嚷,已经站起回转头来。看到玉山手上果然拿了一把刀,这就猛可地推了房门,向前一闭,也来不及扣纽搭子,先将身子反过来,把背对了房门,死命地撑着。

    玉山在这时,已经扑到了房门口,顿着脚道:“你关着门,你别出来。你一出来,我就把你活宰了,你信不信!”只这一句,提起刀来直砍过去,啪的一声,刀口斜砍在窗户的木格子上。那口子还是砍得不浅,整个儿刀嵌在门板里面。等他自己要伸手去拔时,也是拔不起来。玉波见他手上没有刀,胆子就大得多了,立刻抢上前,两手拦腰将他抱住,因道:“老大,你不能这个样子闹。咱们家今天已经闹得够瞧的了,你这样一来,不是麻烦上又添麻烦吗?”玉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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