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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死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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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老太向来持家宽厚,虽然儿子女婿有时将言语顶撞着,只认为是一时的糊涂气愤,向来不加责骂。但今天田氏这种态度,却有些出乎寻常,所以手上捧了水烟袋,不住地吸着,瞪了两眼向她看去。田氏明知道婆婆在打量她,索性抬起右手,摸摸后脑的垂发,理理前面的乌鬓,脸上还带了微笑。邓老太吸了一袋烟,用口长气呼出,带着烟道:“玉山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丈夫。论起人生一世,你们的关系应该比我还深些。你以为没有什么碍事,放得下心来,我做娘的又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田氏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玉山害了病,我自然要放在心上。我不说那假仁假义的话,为了家里没有吃喝着急,但是,我自己同这两个孩子没有饭吃,我总应当放在心上。我擦胭脂抹粉,一不是出风头,二不是陪男朋友出去开心,无非敷衍敷衍有钱的主儿,好借几个钱度命。当年咱们家有钱的日子,大概也有人这样巴结咱们过。怎么着?到了自己做出来,您才知道不顺眼吗?哼!这是报应。”邓老太不想她不服软,而且还是这样放了爆竹似的,说个不休不了。自己只有吸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响着,正了颜色,让她把话说完。

    玉林看到母亲的脸色带些苍白,头是微微地摇撼着。那两鬓斑白的头发,有几十根随了飘摇起来,想是母亲气很了。就两手举起来同摇着笑道:“大嫂,家里人坐在一处说闲话,您干吗生起气来呢?得了得了!”田氏道:“你不知道,我这人不能受委屈,谁要委屈了我,那我就同他拼了。”邓老太对于这话,也没有加以可否,只是抽她的水烟。两个孩子一天没有见着母亲,这时母亲回来了,就都挨着母亲,只在衣襟边打着旋转。田氏这算有了题目,就在大孩子肩上拍了两下空巴掌道:“我十天不回来,你也过去了,就老是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讨厌死人,去睡吧。”于是一手扯着一个小孩,出了邓老太的屋子。

    这屋子里立刻显着寂寞了,老太放下水烟袋,笼了袖子坐着,玉林却靠了椅子背,两手伸在破旧的大衣袋里。他穿的是麻布棉袍,外面可罩了西服大衣。大衣上共有六个扣子,这可只剩下层并排两个,也许那是因为这两个扣子始终不加扣搭,所以也就保存着原样了。邓老太因为是无聊的缘故,对他身上打量着消遣,现在看到他衣服这样不整齐,便皱了眉道:“你那两只手,还要插到袋里去呢。你自己看看,那两个口袋全拉成两条长口子,口袋外面都掉下一块布片来了。”玉林笑道:“这个您不能怪我。孟贤不回来,我自己又不会拿针线,难道让我找点儿糨糊,胡乱搨起来不成。”邓老太道:“虽然自己不能动手,家里这么些个嫂嫂,请谁连上两针,大概人家也不好推辞的吧?”玉林微笑道:“我纵然脸厚,也不能那样不害臊。自己的女人老不在家,破了衣服请嫂嫂去缝补。”邓老太把头一偏道:“你不要说这种好听的话了。你真争气的,你女人老不回来,你为什么不争一口气把她找了回来呢?”玉林道:“这一层何须您说,我早也就明白了。这没有难处,只要我弄到一个百十元的差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若找不着饭碗,我就说是天下第一个才子,那也白费劲。”

    正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插言道:“老四发牢骚啦。”玉林叫了一声二嫂,老太是更把脸沉着,似乎她已知道这二少奶奶黄氏来了就不怀好意的。黄氏在外面道:“你干吗发这种牢骚?学着你二哥,有事没事,在大酒缸一待,每日回来,总是醉个人事不知。别说女人不回家,他在所不问,就是女人当他的面跟人跑了,他也满不理会。”随着这话,她已是走进房来了。身上披了一件老羊皮袍子,敞了胸襟,并没有扣上纽扣,露出里面半旧的大红湖绉对襟夹袄。下身穿了黑绸棉裤,拦腰扎着绿色宽丝带,在腰下垂了一大截穗子。邓老太斜了眼睛看她,倒没有说什么。玉林笑道:“二嫂这一种装束,倒好像是戏台上的打武英雄。”

    黄氏笑道:“老实说,我要是一个男人,那真不含糊,准能够做一番事业出来,做了女人,这就差远了劲。这个世界是重男轻女的世界,有什么事全给男人干,不给女人干。我虽是个英雄,独木不成林,也不能把世界上的习惯扭转过来。”说着话,将邓老太面前一只大些的茶杯子拿了过去,提起炉子上的开水壶,站在炉子边,就斟一杯喝着。水虽然是开沸的,她将杯子送到嘴边,喝得撕唉撕唉地响,而且另一只手的水壶并不放下,预备着再斟。

    玉林笑道:“二嫂什么事这样忙,反正睡觉了,您是连喝茶的工夫全没有。”黄氏道:“实对你说,到现在,你二哥还没回来,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醉了。我到大酒缸找找他去。”玉林道:“这可来不得。别说大酒缸那地方,人多嘴杂,什么人都有,什么话全说得出来,你一位女太太,在这样深夜的时候,跑到那种地方去,也会受巡警的干涉。”黄氏道:“怎么着!开了大酒缸的地方,就不许人走路吗?”玉林笑道:“不是那样说。瞧您脸上,现在就是要生气的样子,您刹那儿去……”说着把话音拖长了,就微笑了一笑。黄氏道:“在家里,我自然短不了和他拌嘴,到了外面,我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同他闹吗?我要不是自己去找他,恐怕他不会很干脆地回来。”玉林道:“要不,我同二嫂一块儿去找他吧,外面天气还是真冷。”邓老太太道:“难道你一个人就不能去找你二哥一趟吗?为什么还要拖了二嫂去!”玉林道:“二哥就是会对我发狠。他若是喝醉了酒,那狠劲更厉害,我没法儿和他说话。若是二嫂去了,只要在我身后一站,他就不用说一个字,自然会跟了我们走。”邓老太把脸板住,没说什么。黄氏可冷笑着道:“你瞧怎么样?还是非我去不可吧?老四替我做个伴儿也好,胡同里漆漆黑的,我也有些害怕。”她这样说着,竟是扯了玉林一只衣袖,就向外面走去。

    邓老太也不说什么,板了脸,呆坐一边,只是等着。屋子外还有那呼呼的寒风声在寒空里鼓动,屋子里却是寂寞得一点儿声息没有,放在小书桌上的一架旧八音钟,平常全成了一块破铜,到了现在却是唧嘎唧嘎作响。邓老太心里想着,不要看现在屋子里是这样的寂寞,可是一会子那两位冤家来了,一定是由大门口打进屋子里来。自己捧了水烟袋在怀里,侧了身子向外边听着。约莫是二十分钟吧,却听到玉林道:“到了到了……别忙停下……二嫂,你扶着,我进去叫老三老五出来。”在这样严寒的深夜里,虽然隔了大院子,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这不解是何缘故,邓老太的心房却扑通扑通地乱跳。虽然还捧住烟袋连连地吸了两袋烟,但是继续地听到玉林跑进屋子来,那杂乱的步履声早就给人一种慌乱的印象。玉林这就:“老三老五快出来吧。老二酒醉得太厉害,人事不知了。”邓老太啊哟了一声,捧了水烟袋,向外面就跑。可是两只脚犹如弹琵琶一般,由下直抖颤到上身来。自己也站立不住,只好靠了墙,连连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所幸阮氏并没有跟出大门去,抢着过来,将邓老太搀着道:“您别害怕,二哥不过是喝醉了。”邓老太道:“大概是不好吧?怎么会……他没有这样醉过呀?”

    说着这话时,玉峰玉波抬着一把藤椅子,玉林同黄氏在两边夹了走,仿佛蚂蚁抬苍蝇一般,直着走走,又横着走走。抬到了玉龙的房门口,藤椅子就停下了。邓老太道:“怎么回事,人……人……人不行了吗?”说着,人就向前奔了去,只觉周身骨节全软弱下来,两腿连连地向下蹲了好几次。阮氏夹住她一只手臂,继续地劝道:“没什么,您别害怕。”邓老太那里差不多是跌了向前直扑到藤椅子面前。在纸窗里面透出来的那煤油灯光,隐约地看到玉龙直挺挺地躺着,两手放在身边,腿也垂了下来,不会举动。邓老太弯了腰向玉龙脸上看去,这才发现了手上捧着水烟袋,东塞西塞,不知交给谁好,只得扔在地上。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把头直伸到玉龙脸上来,且不必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早是那酒气向脸上直喷,不由得人要作恶心。摇着他的身体,连叫了玉龙几声,他并不会答应。黄氏横了身体,由门里挤出来,招着手道:“我已经把床铺叠好了,快把他抬进去吧,怎么好?这不是坑人吗?”说着,两脚在地上连连地跳了几下。玉峰玉波把玉龙抱起,就带拥带拖,把他捧进屋里。

    邓老太抖着道:“这孩子这样不争气,没事尽喝酒,醉得这样,醉死了好,醉死了好。”说着这话,已由房门外跨了进来,突然把话顿住。只见玉龙两脚垂在床沿下来,横躺在床上,脸上红中变紫,紫里更变成灰色,两眼紧闭,嘴唇皮呼着气噗啸噗啸作响。口角上像螃蟹吐沫似的,流出两撮白涎来。邓老太道:“这这这不是醉了吧?怎么会是这种形象?”玉林道:“这个酒铺的掌柜可恶得很。他见老二醉着躺下了,也不给咱们家送个信来,就拼了三张方凳子,让他躺着,也是喝酒的人看着情形不好,去报告了警察。我们去的时候,警察还直嚷要送到医院里去呢。”邓老太道:“是呀……这是病呀。玉龙,你听见我叫你吗?”邓老太说着,犹如对着石头人说话,一点儿回响没有。黄氏道:“没用了,没用了。完了。”她说着这话,眼角上也挂下两粒泪珠,嗓子哽起来。躺在床上的人一丝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直挺挺地睡着。邓老太道:“这不见得是醉了吧?醉了的人,不会这样睡得人事不知的,别是……”

    玉峰掏起玉龙的一只手来看看,又伸手在他的鼻子边摸摸,只觉他鼻子里所呼出来的气一阵继续着一阵,和平常人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现象。不过自把他抬进屋子以后,满屋子全是酒气弥漫着,却让人闻着有些作恶心。便摆了两只手道:“这不要紧,完全是酒醉了。依着我,买点儿水果,榨出汁水,由他嘴里灌下去,准可以把他救醒。万一不然,找点儿生萝卜榨出水来送下去也可以。”邓老太踌躇了一会子,因点着头道:“那也好,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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