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回去吧,”华生回答说,“让我去打听个清楚。”
“你疯了吗,华生?”葛生哥惊骇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脚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晓得跑的!……”
他用力挣脱手,一直向街的那边跑了去,头也不回,他一点不觉得恐慌,他不怕死。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家全把门窗关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像怕谁听见了声音,屋外零乱地丢弃着农具、稻谷和衣物。接着就到处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桥边,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早已关了门,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四大字:“关店大吉”。
桥头保卫队的牌子取下了,在桥边的水上浮着。屋子里没有一个兵士,门大开着。
街上静悄悄的断了人迹。
宝隆豆腐店门口贴着“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笔迹,阿品哥的饼店门口是“迁延通告”,倒填着一个月前的时日,阿生哥的顺茂酒店是“渐停营业,宣告破产”,写着别字。
“真是儿戏!……”华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贴这些不吉利的条子呀!”
他觉着这样的痛快,简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气忿和苦恼全消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几乎都是些坏人,又都是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犹如皇帝,现在却都像老鼠似的躲得无影无踪了。
“且看他怎样!”
华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转了个弯,远远地朝那所楼屋望去。
他看不见门前的“党国旗”和乡公所的牌子。门关得紧紧的,也贴着一张纸条,不晓得写的什么字。
“好不丢脸!”华生喃喃地说,“从前的威风哪里去了呀?狐群狗党,现在全倒了!……”
他由原路回到街上,慢慢地往西走着。他已经许久没到这街上来了。
他厌恶这条街,因为它给他许多耻辱,无限的耻辱,但是现在,——看吧!这边那边贴着什么样的条子呀!那些有钱的人,有势的人,风流的男子和漂亮的女人哪里去了呀?这条街,甚至整个的傅家桥,现在是谁的呢?……他几乎不想离开这条街,他要在这里走着,站着,坐着,甚至大声地笑着,唱着,看他们怎样度过这日子……
他忽然想起阿波哥来,便过了桥,向西走去。
这边的屋子也全关上了门窗,静寂得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
“这些本领倒不坏!”华生暗暗惊讶说,“小孩子和畜生最难清静,也给他们堵住口了,现在傅家桥真是全死了——哈!”
他走到阿波哥门口,门也关着。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
“这就奇怪了,”他想,“连阿波哥也会害怕起来吗?”
他静静地细听了一会儿,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他止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开门呀,阿波哥!我来了,听见吗?——是华生呀!”
里面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门忽然呀的开了。
华生惊讶地望着:站在门内的不是阿波哥,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啊,是你呀,明生!许久不见了。自从那晚在街头听唱新闻后,你到哪里去呀?”
“我吗,华生?”明生嗫嚅地回答说,红着脸,像有余悸似的。“我到城里做买卖去了……刚才回来的……我们细细谈……”
他说着连忙又把门拴上了。
“阿波哥呢?”华生问。
“他就来……打听消息去了……你听见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店铺关门了,招租的招租,招盘的招盘,好不有趣——你从城里来,听见什么消息吗?……”
“把我吓死了,”明生皱着眉头,摸着心口说。“城里好好的,不晓得怎么一过岭来,到处的人都躲起来了,一路上只看见关门闭户。我要躲没处躲,只好硬着头皮,三步做一步跑,一口气到了这里……幸亏阿波哥的门开着,我就冲了进来……”
“到底什么事情呢?”
“听说东洋人来了……唉……真糟……做亡国奴的时候来到了……”
“谁说东洋人来了呢?”
“大家都这样说的……”
“怎样知道呢?”
“一路上只见人家做着手势,比无线电还快。什么人都躲逃起来……说不定马上就……”明生的声音战栗了起来,失了色。
外面有人敲门了。
“明生,开门!”
明生听出是阿波哥的声音,又立刻红了脸,赶忙走过去开了门。
“怎么样呀,阿波哥?你听到什么消息?”
阿波哥没回答,一眼见华生在这里,便对着华生笑了起来。
“你真大胆,华生!怎么这时还出来呀?”
“有什么好怕的,”华生回答说,“你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说,问问秋琴,说报纸上没有一点消息,跑到街上去,店铺全关了。”
“可不是!”
“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可怕,傅家桥比在夜里还冷静——夜里还叫得开门,现在却没一点办法。”
“那怎么办呢,阿波哥?”明生焦急地问。“立刻会来吗?……”
“谁晓得。你且在我这里过一夜再说。要来总是夜里来的,明天早晨就见分晓了。急也没用,不如安心下来吧。”
“呣,”明生应声说,但是心里仍辘辘的不安。
“好,且看明天,”华生接着说。“看起来今晚上有人要挖地洞了,把乡公所的屋子搬到地下去,把丰泰米店开到地下去,然后——嗳,阿波哥,你说我们那时候出多少捐钱呀?”
阿波哥笑了笑,没回答。
“那时捐钱才多呢,”华生继续了下去。“地洞捐,马路捐,掏河捐,埠头捐,保卫捐,住户捐,这样捐那样捐……吃得肥肥的,胖胖的。我们呢?填炮眼,塞枪洞,做肉酱,熬阿膏。”
华生停止了话,外面有人在轻轻的敲门,接着听见带呛带说的声音:
“阿波哥……”
华生辨得出是他阿哥,立刻开了门。
葛生哥喘着气,惊惶地跑进来,叫着说:
“果然在这里!……你把我们急死了……”
阿波哥立刻走近去,扯着葛生哥,说:
“坐一会儿吧,葛生哥。脸色怎么这样坏……不要着急……”
“风声多么紧,华生还要跑出来……你说我们放心得下吗,阿波弟?”
“此刻外面怎么样?”
“街上在搬家了,说是明天才能到这里,今晚还来得及逃……”
“逃了就完了吗?”华生问。
“不逃怎么办呀?快走吧。”
“暂时躲开吧,华生,”明生渐渐活泼了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大家都逃了,不走做什么!”
“我要看!”华生愤怒地叫着说。
“看什么呀?”葛生哥蹬着脚也叫了起来了,“是东洋人,飞机大炮快来了!”
“是东洋人来就拚!”华生握紧了拳头。
“算了,算了,华生,”明生推着他说,“我们一道走吧,换一个地方再来想法对付……现在走开再说……这里不是好玩的,后面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话不错,”葛生哥接着说,“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说不是东洋人,是共……”
“我看你们回家商议吧,”阿波哥插入说,“走也好,不走也好,从长计议。我是不走的,单身汉,祖坟在这里。”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动地说,“就是为的这个,我也不想走呢……华生,快点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谅你阿嫂也舍不得丢弃那破屋的……她是女人家,这时留在家里,你该晓得她在怎样着急……”葛生哥说着满脸都是皱纹,额上湿漉漉地出了汗。
华生终于苦恼地跟在后面走了。
“明天一早再来看你,”他回头对阿波哥说。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门口回答着。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自语说:
“年青人真没办法……一点小事,怪我不着急,这样紧急,却说明天……”随后他提高声音说:“走得快一点吧!华生……”
但是华生只是缓慢地走着,一路上这里望望,那里看看。
他看见靠近街头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挟包裹的,抱孩子的……搀老人的,慌慌张张,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全向桥西溜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前连一根草也不愿舍弃的人,现在把许多宝贵的东西丢着逃走了;从前穿得好,吃得好,现在故意扮得蓬头跌足的穷人模样,不以为耻了;从前横暴恣肆作威作福,现在低声下气,乞助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