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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墨家的尚同说及其实践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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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讲墨家哲学。墨家哲学颇不易讲明:第一,不易确定它的社会背景;第二,不易把握住它的根本思想;第三,不易断定它对中国社会所发生的影响之大小;第四,不易断定它在战国以后是否消灭。我觉得这些要点,都非讲个明白不可。近来研究墨子的颇多,比过去的研究确实进步,不过能把握住墨家的根本精神的还是不多见。所以我们今天作这种讲演,也非有一种较大的努力不可。

    一、墨家思想的社会背景及“墨”字的含义

    墨家惟一领导者的墨子,大约生在孔子后十余年之间。关于墨子的年代问题,现在无暇讲述,这须有专题说明。孔子既生在封建社会外形上日趋动摇之日,到了墨子的时候,封建形态的恶化,便更加强了。墨子想维持封建社会的苦心,并不减于孔子,不过维持的方法却不同了。在某种意义说,墨子维持封建的热情,比孔子更有过之,虽然他表面上处处反对孔子。我们从他的学说和他们的实践精神,更可以证实这点。

    春秋以前封建制度,在被剥削者方面说,大概可以分作三种,便是农奴、商人及手工业者和自由农民。自铁器的使用和灌溉的发明,而农业生产量遂日益加多,手工业亦因之而发达。与此相应的,如农业品交换及手工业品交换,亦日渐繁盛起来。商品经济在这时遂有一种空前的发展。现在讲到墨家,我们知道墨家是十足地代表商人和手工业者的思想。墨子在《节用中》上面说:“凡天下群百工,轮、车、、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已足见当时“群百工”的发达了。《墨子》书中充满着“农夫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升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细布”,“百工修舟车,为器皿”这么一类的词句,足见墨子对于妇人百工的利益是极其关心的。站在商人和手工业者的立场,标榜功利说,开口讲利,闭口讲用,这是丝毫不足怪异的。我们正不必责他“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那种惟利是视的态度。不过他虽是站在商人和手工业者的地位,而于当时封建社会的维护,却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关于墨家,究竟所谓墨是何种意义,如果不先加以考察,则对墨家的社会背景,是不容易说明的。《庄子·天下》篇有云:

    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照这段话看,所谓“墨”,绝不是姓。墨之所以为墨,似乎应有特殊的含义。江瑔作《读子卮言》,《论墨子非姓墨》,以为古之所谓墨者,“非姓氏之称,乃道术之称”。他并说明墨字之义,以为“墨字从黑,为会意兼形声字,故古人训墨为黑,又训为晦。引为之为瘠墨,为绳墨。是则所谓墨者,盖垢面囚首,面目黧黑之义也”。江瑔能见到墨子非姓墨,是他的特见,但由墨字一义之演引以解释墨家,似失之附会。近人有认墨为黥罪,因疑墨为刑徒,为奴役,遂谓墨家生活为一种劳役的生活,为一种黥墨罪人的生活,这种看法,似乎更失之附会的附会。我以为墨家的墨,即是绳墨的墨。大匠的惟一法宝,即是绳墨。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绳墨是大匠建立规矩的准据。“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当然绳墨是极其重要的。墨子在当时是一个著名的大匠,他的技术,强过公输子。我疑心所谓墨,是因为他的绳墨精巧过人,遂有墨者之称,人遂以墨子呼之。何以知道墨子的技术强过公输子呢?请看下面一段最有名的故事:

    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见公输般。公输般曰:“夫子何命焉为?”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般不悦。墨子曰:“请献千金。”公输般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公输般服。墨子曰:“然,胡不已乎?”公输般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般曰:“诺。”墨子见王,曰:“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为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令公输般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公输般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距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般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矣,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墨子·公输》)(《吕氏春秋·爱类篇》)(《淮南子·修务训》)(《战国策·宋策》)

    太史公只有六个字叙到墨子的操行,便是“善守御,为节用”。我们从上面的一段文句,可以知道墨子确实是“善守御”的。但墨子所以“善守御”,是由于墨子的技术之精,即由于墨子的绳墨精巧过人。公输子和墨子比巧,还有一段故事。

    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以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留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鲁问》)

    公输子和墨子比巧,这一次又败于墨子。可证墨子的技术总在公输子之上。孟子说:“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墨子所以胜过公输子,固由于绳墨的精巧,所以能成其胜过公输子的“车辖”。但还有一点,公输子所不曾留意的,便是:“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墨子所以能成为墨者,这是一个绝大的关键。否则公输子也变成墨者了。这样看来,公输子单留意在规矩,墨子却进一步留意在巧了。孟子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墨子除“与人规矩”以外,更进一步“能使人巧”,这便是他成为墨者的根据,也便是他成为“巨子”的根据。(关于这点,随后说明)我们若不从这点研究墨之所以为墨,徒然掇拾一二字义,作朦胧仿佛的说明,是没有意思的。

    墨家主要的是代表手工业者。墨子以大匠的资格,因其绳墨精巧过人,遂得墨者的称号,而墨子以“利于人”为号召,遂蔚成墨家的风尚,因而墨者遂成为道术之称。事迹昭然,无可辩饰;至于瘠墨、奴役均属后起之义。墨家既是代表手工业者,当然和那些从事农耕畜牧者,无论从气质上观察或从风俗习惯上观察,皆绝不相同。从事农耕畜牧者,他们是利用自然,爱好自然的;若从事手工业者,他们使用他们的奇技淫巧,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以墨家特重人为,特重功利,而有“非命”之说。而墨子又以“利于人”相号召,以“义”相号召,于是流风所播,莫不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义,遂积成一种游侠之风。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出发,以达到“利”与“义”的鹄的(墨家说:义,利也。因其为利,所以为义),是墨家思想发展的路径。

    墨子既以大匠的资格来谈思想,当然三语不离本行,总是注全力发挥绳墨的功用的。本来工程师看世间一切万事万物,和一般人的眼光,是绝不相同的。一般人的眼光或习惯,对于一件东西的长广高,都是随意估计,若工程师便不然,他马上便要拿出他的绳墨去精密测量,某处是几丈几尺,某处是几寸几分,丝毫不容错过。墨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的全般思想,都站在尚同说的观点上面,站在齐一主义的立场上面。尚同和尚异,在哲学史上是两个主要类型。譬如就希腊哲学史看,爱利亚学派是属于尚同的一派,赫拉克利特是属于尚异的一派。从尚同出发,走上封建道德统治,走上有神论,走上形式论理,是极其自然的。墨家的《墨经》,我们可以断定是墨子的思想,因为《墨经》是完全发挥形式论理一方面的内容的。还有《墨经》中几何学、物理学以及其他科学的原理,除掉一个大工程师或一个大科学家之外,都非一个寻常人所能发表出来的。所以决定墨家的“墨”,也是决定墨家全般思想的一个要因。

    墨家有巨子制度,关于“巨子”各家有各家的解释。但我都觉得不甚妥帖。我疑心“巨子”是手工业者中一种最高的权位,须是技艺最高、而又能“自苦为义”的人才有充当的资格。墨子当然是第一任的“巨子”。墨者为一种有组织的团体,我们在上面所记墨子往见公输般一段故事中,已可知之,因为墨子弟子三百人在宋城上持守圉之器以待楚寇,显然是一种有组织的行动。《庄子·天下》篇谓墨者: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

    在这段话里面,我们又可以想见巨子制度的严格,与夫巨子的权威。不过关于巨子制度,究竟何时发生,如何演变,是无法探求的。《吕氏春秋》有两段关于巨子的记载,可以知道充当过巨子的几个人,然其人究俾有何种资格,亦无从得知。《上德》篇说:

    墨者巨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已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墨者以为不听巨子。

    还有一段记载,乃是另记一人,见诸《去私》篇。

    墨者有巨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

    从上面两段记载,知道巨子制度很严厉,巨子之生杀人,总与义与不义有关系。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墨家的巨子,和一般的墨者确实有舍生取义的精神。不过从上面两段记载里,并不能确定田襄子和腹的关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技艺的造就如何。他们似乎是一个将死,再传给别个,很像许多手工业者有一种绝技,非到临死时,不肯传给他的弟子似的。墨子虽然绳墨过人,技艺过人,确是因为他特别看重“义”,也许传到后代,只有守义一点遗传下来,其余的就忽略过去了。不过这些话,都是出于揣测,因为没有材料可考,这是很难决定的一个问题。

    由上面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墨之所以为墨了。更可以知道墨家所代表的思想,是商人手工业者的思想了。封建社会下商人和手工业者的思想并不害于封建社会的维护。尤其是墨子,他是主张“上同而不下比”的,他是承认“天”、“鬼”是实有的,天鬼实有的主张只有在封建统治尖锐化时才十分发达。关于这点,当在以下各节详为说明。

    二、墨家思想产生的旁因

    上面约略地说明了墨家思想的社会背景,我们要想进一步地了解墨家,便须推求墨家所以产生的旁因。大致可以这样说,墨家的产生是与当时的儒家思想有密切的关系的,也可以说为反抗当时的儒家,才有墨家思想的出现,现在说明如次:

    《淮南子·要略》篇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这段话不必可信,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墨子是受孔子的影响的。墨子虽受孔子的影响,却是处处与孔子相反。正如夏曾佑所说的:“孔子亲亲,墨子尚贤;孔子差等,墨子兼爱;孔子繁礼,墨子节用;孔子重丧,墨子节葬;孔子统天,墨子天志;孔子远鬼,墨子明鬼;孔子正乐,墨子非乐;孔子知命,墨子非命;孔子尊仁,墨子贵义。殆无一不与孔子相反。”(见《中国历史教科书》)然则墨子思想之所以产生,完全是为孔子作反宣传,墨子本身没有什么中心思想可说,但实际上并不如此。《墨子·公孟》篇曾举出四种认为儒家思想应反对的理由说道:

    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墨子》所举四种反对的理由之中,第一种是“天鬼不说”。就这一点,便可以看到墨学的纲领。唯心论者大概对于这三点都是看得极其贵重的:便是神的存在、灵魂不灭和意志自由。肯定神的存在,即是尊天的思想,肯定灵魂不灭,即是明鬼的思想。前者说明宇宙之形上学的存在,后者说明个人之形上学的存在。但是单提出尊天明鬼,还是不够,因为对个人本身没有说明,因此墨子又提出一个非命说。非命即是反对宿命论(Fatalism,一译作命定论)。宿命论为决定论(Determinism)之一,也有把宿命论和决定论作同义的解释的。它们都和自由意志论相对待。质言之,非命说即是一种自由意志论。乃是认贫富、寿夭、治乱、安危并不是“有极”的,而是可以由个人的自由意志加以“损益”的。由此可知墨子的尊天明鬼和非命,即是承认神的存在、灵魂不灭和意志自由。墨子的立场,我们可以从这几点看得很明白。

    严格地说,墨子反对儒家,并不在这几点上面。因为儒家也有尊天明鬼和非命的思想,并不是墨家独有的。也许墨家看到儒家对于这几点态度不鲜明,便特别抓住这几点尽力发挥。我们先从尊天一点看。孔子何尝不尊天?何尝不承认天有意志?譬如他说:“天生德于予。”又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又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些都是尊天的思想。不过孔子总是站在调和妥协的立场的,所以又把天解作没有意志。譬如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孟子亦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这么一来,儒家的天,就成为墨家攻击的目标了。再从明鬼一点看。孔子何尝不言鬼神,譬如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孔子所祭的鬼神,是有某种作用的鬼神,又何尝不是明鬼的思想?不过孔子又怕一谈到鬼神,人们便相率流为怪诞,而忘记了正当的操业,所以“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所以说“敬鬼神而远之”。足见孔子是个十足的骑墙派。于是儒家对鬼神的态度,又成为墨家攻击的目标。最后从非命一点看。儒家诚然相信有命,如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孟子说:“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又说:“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又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这些都是宿命论的看法。可是儒家亦含有非命的思想。孔子昌言知命,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已含有“人定胜天”的思想。所以到后来的孟子,便从此点大发挥其“正命”之说。所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如果一切听命数之自然,则岩墙不必避,而桎梏亦不足畏。可见正命之说,即隐含墨子非命的精神。又后来到了荀子的时候,更大倡其“制天命而用之”之说,便完全与墨家非命之说同。不过儒家终易走入术数观念,偏于命定的思想,所以又成为墨家攻击的目标。由是以论,儒家本身固明明含有尊天明鬼和非命的意思,不过为它的调和妥协的气质所掩,常有顾彼失此之处,所以引起墨子的非难。实则在这几点,不是真正非难的重心。

    墨子对儒家真正非难的重心,乃是儒家的宗法观念。我们可以从几点分析出来。第一,墨子的根本思想为其尚同说(关于这点容在以后讲明)。既以尚同为立场,对于单着重家族、单着重等差的儒家思想,自然不免感觉到太狭隘,又太虚伪,譬如儒家的厚葬久丧,就是一种狭隘和虚伪的成见的暴露。厚葬久丧既有尊卑亲疏之狭隘的等差,又有扶起杖行之虚伪的哀戚,而于“富贫、众寡、定危、治乱”诸端,又根本不能有所补助。譬如他说:

    若使法其言,用其谋,厚葬久丧,实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此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劝也。仁者将求兴之天下,设置而使民誉之,终勿废也。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谋,厚葬久丧,实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此非仁、非义、非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沮也。仁者将求除之天下,相废而使人非之,终身弗为也。(《节葬下》)

    墨子认为厚葬久丧,并不足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质言之,厚葬久丧,只是个人之事,于国家,于社会,于人类大同,并没有什么影响。而儒家必以此为人伦之始,故墨子非之,在这点,可以看到儒家所重,是家族伦理,而墨家所重,却是世界伦理。第二,墨家特重实践,当然对于时间,对于事功,是看得极重的。而儒家乃提出三年之丧之说,又为各种处丧之法,则不特废事失时,抑且陷人类于饥寒疾病。《墨子·节葬》篇说:

    处丧之法将奈何哉?曰:哭泣不秩,声嗌,缞绖,垂涕,处倚庐,寝苫枕块。又相率强不食而为饥,薄衣而为寒;使面目陷陬,颜色黧黑,耳目不聪明,手足不劲强,不可用也。又曰:上士之操丧也,必扶而后起,杖而后行,以此共三年。若法若言,行若道,使王公大人行此,则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使士大夫行此,则必不能治五官、六府,辟草木,实仓廪。使农夫行此,则必不能蚤出夜入,耕稼树艺。使百工行此,则必不能修舟车,为器皿矣。使妇人行此,则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

    照这样说来,厚葬久丧的结果,必至使人类变成游惰失业之人,甚或变成废物。本来儒家对于实践一层,也是看得极重的,不过儒家斤斤于厚葬久丧的末节,以致认废事失时为实践,“相率强不食而为饥,薄衣而为寒”为实践,结果有实践之名,而无实践之实,有实践之事,而无实践之功。若墨家便不如是。墨家的实践是在使妇人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使百工能“修舟车,为器皿”,使农夫能“蚤出夜入,耕稼树艺”,甚至使王公、士大夫能“听狱治政”,“辟草木,实仓廪”。而于“哭泣不秩,声嗌,缞绖,垂涕,处倚庐,寝苫枕块”诸末节,则并不重视。可见墨家的实践和儒家的实践是完全不同的。这个不同也反映儒家思想和墨家思想之根本的不同。第三,墨子尚俭尚质,而非难儒家的礼乐。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孔子的意思,以为礼乐是维持宗法社会的重要精神工具,决不只是玉帛钟鼓之类可以代表的。孔子谈礼,总是拿礼与丧并举。譬如他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又说:“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可见孔子认礼与丧有一种相互的关系。宰我和孔子谈到三年之丧,也谈到礼乐的问题。《论语·阳货》篇说: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宰我以为行三年之丧至于坏礼乐,而不知孔子提倡三年之丧,正所以维持礼乐,也正是维持宗法社会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墨子反对儒家的厚葬久丧,遂连带地反对儒家的礼乐。虽然儒家的礼和乐,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在墨子的立场看来,是非一律加以反对不可的。儒家的礼和乐,无论说得如何高明,总不免“烦扰不悦”,“靡财贫民”的毛病,所以在尚俭尚质的墨子,是无论如何不能不加以摈弃的。关于这方面的话,下面再详。

    儒家的思想从孝出发,孝为仁的初步功夫,孔子责宰我以“予之不仁”,是当然的结论。礼和乐是达到仁的两种手段,自非先贯彻初步的孝不可。宰我不能辨别孝与礼乐的重轻,所以发为三年之丧之问。孔子说明孝重于礼乐,自是他的宗法理论之一贯的主张。墨子反礼非乐,虽然他讨论的范围很广阔,实际上都是从反对儒家的宗法观念而发生的。这便是墨家思想产生的旁因。

    三、墨子的根本思想————尚同说

    关于墨子的根本思想,说者不一,有主兼爱的,有主明鬼的,有主功利的,有主实用的,实则都似未能把握墨子思想的全部。我以为荀子有一句批评墨子的话,实可谓一语破的,便是说:

    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

    齐一的思想成为墨子思想的中心。上面已经说过,尚同和尚异在哲学史上是两个主要类型。尚同的类型,在中国哲学史上,墨子是惟一的代表者。他把一切看成平等的,划一的。他以大匠的资格,用平等划一的眼光去看宇宙一切万事万物,是丝毫不足奇怪的,讲到政治方面,国家方面,更非力求平等划一不可。所以《墨子·尚同》篇说:

    古者天之始生民,未有正长也,百姓为人。若苟百姓为人,是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千人千义。逮至人之众不可胜计也,则其所谓义者,亦不可胜计。此皆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是以厚者有斗,而薄者有争。

    天下既已治,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

    故当尚同之为说也,上用之天子,可以治天下矣;中用之诸侯,可而治其国矣;小用之家君,可而治其家矣。是故大用之,治天下而不窕;小用之,治一国一家而不横者,若道之谓也。故曰:治天下之国,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

    无论在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里面,尚同的思想总是发达的,因为这是支配奴隶或农奴一种最好的精神武器。这时候最怕的是“百姓为人”,即百姓人自为政,不相统属,便是所谓“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千人千义”。照这样,所谓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根本没有形成之一日了。墨子所处的时代是封建社会,为彻底地维持封建起见,只有提出尚同之道。尚同即所谓“同一天下之义”。这是最妥当不过的办法。孔子的“正名”,孟子的“定于一”,荀子的“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实际上都是一种尚同的思想,不过他们的尚同,和墨子的尚同有别。他们的尚同,或尚同于名,或尚同于礼,这样还有推移变化的可能,未若墨子之“尚同于天”。尚同于名或尚同于礼,是名或礼,欲同一天下之义。而名或礼根本是认定的,人为的;若尚同于天,乃“天之欲同一天下之义”,天便成为永远不可移易的了。所以墨子说:“天下既已治,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即此,可见墨子维持封建的苦心,比儒家更来得深刻。

    实际上,儒家的尚同,在形式上看来,大部分是和墨家相同的。孟子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大学》里面更剀切地说道:“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又申明《大学》之意说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几段议论都可以代表儒家的尚同思想,而与墨子的“治天下之国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的思想,是互相发明的。我们并不能在这些议论里面,抉出儒墨的不同。还有,儒家提出一个“修身”的道理,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所谓“家之本在身”,所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乃至所谓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诸端,这些便是墨子的尚贤之道。墨子的尚贤虽不单指天子,然而天子却是天下的最贤者。他在《尚同下》篇说道:

    是故天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天子以其知力为未足独治天下,是以选择其次立为三公。三公又以其知力为未足独左右天子也,是以分国建诸侯。诸侯又以其知力为未足独治其四境之内也,是以选择其次,立为卿之宰。卿之宰又以其知力为未足独左右其君也,是以选择其次,立而为乡长、家君。是故古者天子之立三公、诸侯、卿之宰、乡长、家君,非特富贵游佚而措之也,将使助治乱刑政也。故古者建国设都,乃立后、王、君、公,奉以卿、士、师、长,此非欲用说也,唯辩而使助治天明也。

    从这段话看来,可知天子是天下的最贤者。墨子尚贤,不正是儒家的“家之本在身”的见解吗?由此可知,墨家尚同,儒家也未尝不尚同;墨家尚贤,儒家也未尝不尚贤。然则儒墨之间,不是根本没有区别可言么?却又不然。儒家尚同尚贤,是以人伦为标准;墨家尚同尚贤,是以天道为归趋。所以墨子的结论说:“此非欲用说也,唯辩而使助治天明也。”“助治天明”是墨子尚同的本意,也是墨子尚贤的本意。

    墨子是称天而治的,他拿“天志”做万事万物的标准。所以这样说道: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

    一切是非善恶,都以合乎天志与不合乎天志为准绳,这是多么直截的主张。他还有一段推崇天志的议论,值得我们注意。他说:

    庶人不得恣己而为正,有士正之;士不得恣己而为正,有大夫正之;大夫不得恣己而为正,有诸侯正之;诸侯不得恣己而为正,有三公正之;三公不得恣己而为正,有天子正之;天子不得恣己而为正,有天正之。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天子之正天下也,而不明于天之正天子也。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说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过,天能罚之。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下疾病祸祟,霜露不时;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祷祠祈福于天,我未尝闻天之祷祈福于天子也。吾以此知天之重且贵于天子也。(《天志下》)

    我们从上面几段话里面,可以检讨儒墨对天与天子的关系及儒墨对天的态度之不同。墨家认天能选择贤者立为天子,天子能选择其次立为三公,三公又选择其次立为诸侯,这种看法与儒家是相同的。譬如孟子说:“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这种宝塔式的封建统治体系,在儒墨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都认天子之上有一个天。而天是有立天子、与天下的威权的。还有,墨家认天子以下皆“助治天明”,儒家也是这种看法。譬如孟子所引《周书》一段,所谓“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这不是“助治天明”的思想吗?这样说来,儒墨又走入相同的路向了。然而其中毕竟有分别。便是儒家所标榜的天,为假有的天,墨家所崇奉的天,却是实有的天。儒家认天意即民意,天与即人与,便是托天以授人的思想。所以孟子说明“天与”,非“谆谆然命之”之意,乃“以行与事示之”之意。何谓“以行与事示之”?即“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结果就达到“天与之,人与之”的结论。孟子最后引到《泰誓》一言,以申明人与之实,便是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可见儒家所标榜的天是假有的。若墨家便不如是。墨子认“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便有“天下疾病祸祟,霜露不时”的昭示,这不是实有的天所昭示的吗?墨子既承认天是实有的,当然他的立场便与儒家完全不同了。

    墨子是古代的天治主义的复活者,天治主义到了孔子手里,便变为人治主义了,不过演变到墨子时,却又将古代天治主义复活起来。可是这种复活的意义,和古代有不同,这是为封建统治的整个体系而复活的。在封建统治的整个体系中,如果不把天的权威立得稳定,如果不把天的意志弄得确实,那封建统治的根据就不免动移。如果照儒家那样,只标榜一个假有的天,至于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那就不免要破坏封建本身的体系了。封建社会的特质是宗教的确立,如果不尊重天志,试问宗教如何有确立的可能呢?关于这点,我在第一讲中已有说明。

    上面已经把尚同、尚贤、天志这几点都讲明白了。我们可以知道墨子的主张是一贯的,便是都从尚同一点出发。因尚同故不得不尚贤,因尚同故不得不尊天。墨子学说中还有两个重要点,如兼爱、非攻,我们也不能不在这里彻底阐明。先讲墨子的兼爱。

    兼爱也是尚同之必然的归结。墨子主兼不主别。他在《兼爱》篇所发表的重要主张,是“兼以易别”,“别非而兼是”。而对于兼与别之理,阐述至为详尽。看下面所引述的几段自明:

    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爱人利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恶人、贼人生。”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兼与别与?即必曰:“别也。”然即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子墨子曰:“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无以易之,譬之犹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也。其说将必无可焉。”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

    姑尝本原若众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恶人贼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爱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爱人而利人者,别与兼与?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与?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且乡吾本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是故子墨子曰“别非而兼是”者,出乎若方也。

    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弟。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弟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以上均见《兼爱下》)

    墨子除发挥“兼以易别”“别非而兼是”的议论以外,还举出“别士”“兼士”和“别君”“兼君”的言行,以证明“别非兼是”之理。所以他的兼爱说,仍是根据他的尚同的主旨而发挥出来的。尚兼不尚别,即是尚同不尚异的思想,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在这点就引起儒家的重大的攻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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