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讲 体用一源论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今天讲第九讲,以清代哲学家王船山为主题。清代哲学是和宋、明哲学完全不同的。关于清代哲学的社会背景,须得有个说明。不过我还有一讲是讲清代哲学的,那么,关于这点率性留在下一次来讲,现在单讲船山哲学。船山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我看比朱晦庵、王阳明还要高,也比颜习斋、戴东原诸人来得重要。就清代哲学说,我认为船山是第一个人,只可惜很少有人研究他,或者进一步理解他。他的哲学是完全站在“体用一源”的立场上。我们现在分作五段来讲明。

    一、船山思想的体系

    船山在《张子正蒙注·太和》篇里面说道:

    太和,本然之体未有知也,未有能也,易简而已。而其所涵之性,有健有顺,故知于此起,法于此效,而大用行矣。

    “体”是指的大自然的本体而言,在这本体的大自然当中,一切事物之所以能够产生的原因,完全是由于“用”的关系。“用”,离开了“体”,就无从发生;“体”,若是没有“用”,也就不能显其存在。体和用实际是一件东西,我们不应把它分开,也无法把它分开。船山说:

    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正蒙注》)

    用是从体发生的,有了体,一定是要发生出用来,用不仅是从体发生,用来显现出体的存在,就算了事,还要从用的关系里面,产生出一个新的体来。大自然的本体是体,显现出大自然存在的关系是用,因有这显现大自然存在的用,于是在大自然当中产生了万有不齐的各种新的事物,这许多新的事物的本身又是新“体”。这些新“体”,是从显现大自然存在的“用”而成的。同时在各种事物的新“体”当中,又有一种新的“用”的关系存在。如此推演不已,因而产生万物,这就是大自然之所以为大自然了。所以船山说:“中涵者,其体;是生者,其用也。”船山关于太和两字的解释,曾有这样的一段话,他说:

    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正蒙注》)

    他对“太和”两字的解释,正是说明“体”和“用”的关系。“未有形器之先”,是指的那个“浑沦无间”的大自然而言,就是所谓“太极”。当然,在这个“浑沦无间”的大自然当中,哪里会有不和之可言。既然有了大自然的本体,于是因体生用,因用而产生万事万物的新体,这就是所谓“既有形器之后”了。这些万事万物的形器,各有其体,各有其用,“合同而不相悖害”,所以“其和不失”,这就叫做太和,这就叫做“天地人物之通理”。所以船山说:

    神,行气而无不可成之化,凡方皆方,无一隅之方。易,六位错综,因时成象,凡体皆体,无一定之体。(《正蒙注》)

    体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体。(《正蒙注》)

    我们从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知道体之为体,是由于“六位错综,因时成象”的关系,所以“无一定之体”可言。不过体虽无定,然而我们可以认识因体而发生的用,更可以从用的关系上来确定体的关系。船山认为如果废用,则体亦无实。所以他说:“佛、老之初,皆立体而废用。用既废,则体亦无实;故其既也,体不立而一因乎用。庄生所谓寓诸庸,释氏所谓行起解灭是也。君子不废用以立体,则致曲有诚,诚立,而用自行。逮其用也,左右逢原,而皆其真体。”(《思问录》)因此我们知道“由体生用,废用无体”。譬如说,有了目就可以见色,有了耳就可以听音,有了舌就可以尝味,有了肢体就可以辨物。目、耳、舌和肢体,都是指体而言,见、听、尝、辨,都是指用而言,没有见、听、尝、辨的用,怎能显现得出目、耳、舌和肢体的存在,因此,我们可以从见、听、尝、辨的用的关系上面,认识了目、耳、舌和肢体的体的关系。这就是说:“体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体。”船山说:

    天无体,用即其体,范围者大心以广运之,则天之用显,而天体可知矣。(《正蒙注》)

    我们不但要知道“体者所以用”,我们不但要知道“用者即用其体”,我们尤其应当更进一步地了解,所谓用,就是体的本身,因为用之显,然后体之存可知。无体,用固无从发生;无用,体亦不能存在。用和体不但不能分开,实际上就是同一的东西,船山称之为“体用一源”。他说:

    因理而体其所以然,知以天也;事物至而以所闻所见者证之,知以人也。通学识之知于德性之所喻,而体用一源,则其明自诚而明也。(《正蒙注》)

    “体用一源”这四个字,是船山思想全部的中心。他认为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聚散屈伸推演生长的关系,都是“体”和“用”在那里发生作用。所以他说:“人者,动物得天之最秀者也。其体愈灵,其用愈广。”人之所以能够超出动物之上,日求改善自身的生活,并且进而做出许多征服自然的事业出来,其原因是由于人类得天最秀的关系,所谓得天最秀者,就是体灵,惟其“体灵”,所以“用广”,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船山虽然认清了体用是一源的,然而他对体和用却有一种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变者,用也;不变者,体也。”变和不变,是“用”和“体”所以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宇宙间一切事物推演生长的关键。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船山思想的体系。

    二、船山的有和动

    船山从体用一源的中心思想推演出他的全部哲学。他从体的观点上面,看重了一个“有”字;他从“用”的观点上面,看重了一个“动”字。“有”和“动”这两个字,在船山的全部思想上,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船山因为反对释氏的无,所以提出一个“有”字;船山因为反对老氏的静,所以提出一个“动”字。“有”和“动”这两个字,虽然是针对着释、老两氏的思想而发,然而却成为船山全部思想的两根柱石。

    船山之所谓体,是指的实体而言。他从体的观点上,看重了有,所谓有,当然是指的实事实物而言。张载在《正蒙》上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太虚,是指的一无所有的空间而言。气,不是一个空虚的名词,而是指的实物的气体而言,所谓太虚,就表面看来,似乎是空无一物,似乎可以算得是无了,然而究其实际,所谓太虚者,事实上是充满了无量数的实物,这种实物,我们称它做气体。不过气体这种东西,在表面上似乎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触之不得。惟其在表面上似乎是不见不闻不知的缘故,所以我们就要误认太虚为无。其实这种看法,仅仅是一种错觉罢了,哪里能够算得是正确的观念。太虚且不能称之为无,宇宙间更有何处,能容得一个“无”字存在。所以船山说:

    虚空者,气之量。气弥沦无涯,而希微不形,则人见虚空而不见气,凡虚空,皆气也。(《正蒙注》)

    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正蒙注》)

    充满宇宙间的尽是实物,没有所谓无的关系存在的余地,所谓无,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误认,一种错觉罢了。所谓“盈天地之间者,法象而已矣”。(张子《正蒙》)但是人们为什么要认为有一种“无”的观念存在呢?船山对此曾作一种反复的说明。他说:

    聚而明得施,人遂谓之有;散而明不可施,人遂谓之无。不知聚者暂聚,客也,非必为常存之主。散者返于虚也,非无固有之实。人以见不见而言之,是以滞尔。(《正蒙注》)

    无形,则人不得而见之,幽也。无形,非无形也;人之目力穷于微,遂见为无也。心量穷于大,耳目之力穷于小。(《正蒙注》)

    圣人……知幽明之故,而不言有无也。言有无者,绚目而已。(《正蒙注》)

    可见谓之有,不可见遂谓之无。(《正蒙注》)

    聚则见有,散则疑无。(《正蒙注》)

    船山认为:一般人之所谓有,是由于聚的关系,见的关系,明的关系,因而称之为有;一般人之所谓无,是由于散的关系,不见的关系,幽的关系,因而称之为无。要知道聚非常存,有聚则必有散;散非消灭,散而复成为聚。视聚散为有无,仅不过是宥于耳目所能见及的狭小的范围而已。以耳目所能见及之狭小的范围,来衡定一切事物之有无,所得安能正确?须知耳目受着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我们不能把我们所能见及的空间以内的事物,视之为有,而把存在于我们所能见及的空间以外的一切事物,视之为无;我们也不能把我们生存着的一段时间,视之为有,而把我们未生存以前的一段更长的时间,反视之为无。若以耳目所不见及者谓之无,则其所谓无者,实为一种错觉而已。这就是说明“言有无者,绚目而已”的关系。无既然是一种错觉,为什么大家还要去信任它传说它呢?船山认为以不知为无,正可以给人以一种躲闪的余地,这就是无之所以能存在的关系,也就是大家之所以相信的缘故。船山认为用无来做护符的,远则有释氏的思想,近则有姚江的学说。他说:

    释氏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置之不见不闻,而即谓之无。天地本无起灭,而以私意起灭之,愚矣哉!(《正蒙注》)

    以虚空为无尽藏,故尘芥六合;以见闻觉知所不能及为无有,故梦幻人世。(《正蒙注》)

    释氏之邪妄者,据见闻之所穷,而遂谓无也。(《正蒙注》)

    释氏以真空为如来藏,谓太虚之中,本无一物,而气从幻起,以成诸恶,为障碍真如之根本,故斥七识乾健之性,六识坤顺之性,为流转染污之害源。(《正蒙注》)

    释氏缘见闻之所不及,而遂谓之无。故以真空为圆成实性,乃于物理之必感者,无理以处之,而欲灭之。灭之而终不可灭,又为化身无碍之遁辞。乃至云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场,其穷见矣。(《正蒙注》)

    寻求而不得,则将应之曰无,姚江之徒以之。天下之寻求而不得者众矣,宜其乐从之也。(《思问录》)

    释氏和姚江之徒之所以发生“无”的观念,是由于“寻求而不得”,是“据见闻之所穷”,是“以见闻觉知所不能及”者,称之为无。实际上他们之所谓无,仅不过是把实事实物,“置之不见不闻”的地位而已。实事实物决不因他们的不见不闻,而即失其存在的地位,宜乎他们是以有作无,视真为幻。所以他们认为实物的气,是从幻而起,以致造成了无量数的恶因,他们终于走入了“梦幻人世”的一条错觉的道路。我们要知道凡是一种学说,希望它能够成立,一定要有建树这种学说的理由存在。我们不应当抱着那种“寻求而不得,则将应之曰无”的偷懒的态度,我们更不应当采取那种“置之不见不闻”的躲闪的办法。所以船山说:

    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谓有,而谓无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谓之无哉?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今使言者立一无于前,博求之上下四维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穷矣。(《思问录》)

    “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这句话,是船山攻击释氏重无最有力量的话语,也就是船山自己建树他的重实重有的主张的基础。假使我们是言而无所立,我们的主张所建树的基础,就不能牢固,那么,我们又何贵乎来讲这样无聊的话语。所以我们在言龟时,只应当言龟,而不应当说到毛;在言兔时,只应当言兔,而不应当说到角。如果我们说到无毛无角,那么,我们所说的已经不是龟和兔,而是那种有毛的犬和生角的麋了。船山认为释氏之所以发生那种错误的虚无思想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重了生灭的关系,既然宇宙当中有所谓消灭的关系存在,当然就要发生无的思想。不过事实上就以释氏自身来说,他们也不能彻底地做到消灭的境地。所以船山说他们是“灭之而终不可灭”,乃至于有那种“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场”的遁词。那种“化身无碍”的遁词,正足以证明释氏所主张的无和灭,不过是一种不能成立的错误的思想而已。所以船山曾经慨乎其言之说道:

    “天下恶有所谓无者哉?于物或未有,于事非无;于事或未有,于理非无。寻求而不得,怠惰而不求,则曰无而已矣。甚矣,言无之陋也。”(《正蒙注》)然则船山自己怎样来说明宇宙间一切现象的关系呢?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聚散屈伸的关系,根本就没有所谓生灭。聚散屈伸的意义,和生灭的意义完全不同。生灭是说明从无生有,灭有为无的关系,聚散屈伸是说明显和隐的关系。我们知道无中不能生有,有亦不能消灭为无。若隐显之说,则与生灭之说大异。所谓显者,是我们对于事物,能见能闻的时候;所谓隐者,是我们对于事物,不能见不能闻的时候。不过我们要知道,事物虽由于我们的能见能闻与否,而有所谓显和隐的关系,然而事物本身,则永存于宇宙之间,决不因我们的不见不闻而有所消灭。船山说:“吾目之所不见,不可谓之无色;吾耳之所不闻,不可谓之无声;吾心之所未思,不可谓之无理。以其不见不闻不思也,而谓之隐,而天下之色有定形,声有定响,理有定则也。何尝以吾见闻思虑之不至,为之藏匿无何有之乡哉!”(《经义》)这就是船山的思想和释氏的思想一个重要的分野,也就是船山之所以重有,释氏之所以重无的关键。所以船山说:

    散而归于太虚,复其缊之本体,非消灭也;聚而为庶物之生,自缊之常性,非幻成也。(《正蒙注》)

    聚而成形,散而归于太虚……聚而可见,散而不可见尔。其体岂有不顺而妄者乎?(《正蒙注》)

    聚则显,显则人谓之有;散则隐,隐则人谓之无。(《正蒙注》)

    故曰往来,曰屈伸,曰聚散,曰幽明,而不曰生灭。生灭者,释氏之陋说也。(《正蒙注》)

    散非消灭,聚非幻成,散而不可见,聚而可见,散则隐,聚则显。故船山反复说明聚散屈伸的关系,而不言生灭。明乎此,则知船山之所以重有,与其所以反对释氏的无的缘故。

    我们在上面曾经说过,重有重动,是船山全部思想的两大柱石。我们又说过,船山重有的思想,是从他的体的观念出发;船山重动的思想,是从他的用的观念出发。他因为反对释氏的无,所以重有;因为反对老氏的静,所以重动。关于他的重有的思想,我们已经说明一个大概,现在进而讨论他的重动的思想。船山说:

    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何静之有!(《思问录》)

    又说:

    时习而说,朋来而乐,动也;人不知而不愠,静也,动之静也;嗒然若丧其耦,静也,废然之静也。天地自生,而吾无所不生。动不能生阳,静不能生阴。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窍,而心死矣。人莫悲于心死,庄生其自道矣乎!(《思问录》)

    船山把动和静的关系,分为三种:第一为动之动;第二为动之静;第三为废然之静。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时刻在变动不停,所谓静,不是停息不动的意思,静,不过是动的另一种方式,所以称之为动之静。假如是真的停息不动了,我们不应叫它做静,只应叫它做息。这种停止不动的息,船山称之为废然之静。我们要知道静和废然之静,是完全不同的。静是动的另一方式,静是包含在动的关系当中,所谓静,实际上就是动,不过是名词不同,不过是一件事的两面观而已。所以船山称之为动之静。至若废然之静,其含意大不相同。废然之静是息,是停止不动的意思。所谓息,是指不动而言。息与动处于对立的地位。息则不动,动则不息,息和动,决无同时并存的可能。我们知道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由阖而辟由辟而阖”地变动着,永远没有停息的时候。假如说宇宙是不动的,那么,生机断绝,作用全失,宇宙还能成其为宇宙吗?所以船山说:“至诚无息,况天地乎!”因此船山认为庄生之“嗒然若丧其耦”,为“废然之静”,而称之为“心死”。老氏因为主静,所以看重一个朴字,船山对此,异常反对。他说:“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以为美谈。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如其用之,可栋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者也。”(《俟解》)又说:“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为朴者也。”(《俟解》)木之未伐的时候,生机盎然,充满条达荣茂,这是动的缘故,也正是用的缘故。木之已伐而裁之以用,大而用之则可栋可楹可豆可俎,小而用之则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这依旧是动的缘故,也正是用的缘故。至于朴,是指的那种停息不动的已伐之木而未裁之以用的关系而言。此种生理已绝不成于用的废物,有何价值之可言!所以船山称此已伐而未裁的朴,为“遄死”,为“终乎无用”了。船山曾经说明动和用的关系,有如下的话语。他说:

    存诸中者为静,见诸行者为动。(《正蒙注》)

    中涵者其体,是生者其用。(《正蒙注》)

    温凉,体之觉;动静,体之用。(《正蒙注》)

    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体静而用动。故曰,静极而动,动极而静,动静无端。(《正蒙注》)

    我们看他既说“存诸中者为静”,又说“中涵者其体”;既说“见诸行者为动”,又说“是生者其用”。所谓“存诸中”,就是“中涵”的意思;所谓“见诸行”,就是“是生”的意思。可见静,是指体而言;动,是指用而言。所以他说“体静而用动”。但是“体静而用动”,是就动和静的本身而言,若以动静对体的关系来看,则又不同。何以故?因为“静极而动,动极而静,动静无端”的缘故。所谓“动静无端”者,就是说动静都是用的关系。船山所谓“动”是动之动,“静”是动之静,正是这个缘故。他说:

    动极而静,静极复动,所谓动极静极者,言动静乎。(《思问录》)

    方动即静,方静旋动,静即含动,动不合静,善体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思问录》)

    在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看出船山说明动和静的关系。但是动和静是怎样发生的呢?他以为是由于阴阳二气的作用。他说:

    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正蒙注》)

    虚者,太虚之量;实者,气之充周也。升降飞扬而无间隙,则有动者以流行,则有静者以凝止。于是而静者以阴为性,虽阳之静,亦阴也;动者以阳为性,虽阴之动,亦阳也。(《正蒙注》)

    感者,交相感。阴感于阳,而形乃成;阳感于阴,而象乃著。遇者,类相遇。阴与阳遇形乃滋,阳与阴遇象乃明。感遇则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飞扬自然之理势。(《正蒙注》)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如老氏之说也。(《正蒙注》)

    “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这是就体而言。“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这是就用而言。惟其有体和用的关系,所以发生阴阳动静的作用。静,以阴为性。动,以阳为性,静以凝止,动以流行。因为有动和静的关系,于是阴阳二气,发生感和遇的作用。阴阳交相感,然后形乃成而象乃著;阴阳类相遇,然后形乃滋而象乃明。这种成形、著象、滋形、明象的感和遇的作用,完全是由于动和静的关系。不过我们要知道,动静,就是阴阳二气本身的动静,并不是说在阴阳二气之外,另有一种动静的关系存在。如果说因动而后有阳,因静而后有阴,那就等于是说,在未有体之先,已有用的关系存在,先有用而后有体。我们知道,用的关系,从体而生,用何能先体而存在。动静的关系,从阴阳而生,动静又何能先阴阳而存在。船山以为老氏那种本无阴阳二气,由动静而生阴阳的说法,完全是一种先有用而后有体的倒果为因的谬说。但这点也是船山思想和老氏思想的一个很重要的分野。船山对于这种体用动静的关系,曾有一段明白晓畅的说明。他说:

    虚必成实,实中有虚,一也;而来则实于此虚于彼,往则虚于此实于彼,其体分矣。止而行之动,动也,行而止之静,亦动也,一也;而动有动之用,静有静之质,其体分矣。聚者聚所散,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则显,散则微,其体分矣。清以为浊,浊固有清,一也;而清者通,浊者碍,其体分矣。使无一虚一实一动一静一聚一散一清一浊,则可疑太虚之本无有,而何者为一?惟两端迭用,遂成对立之象。于是可知所动所静所聚所散为虚为实为清为浊,皆取给于太和缊之实体。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如水惟一体,则寒可为冰,热可为汤,于冰汤之异,足知水之常体。(《正蒙注》)

    “一之体立,两之用行”,是船山说明体用以及阴阳动静关系的一句最明了的话语。我们既然知道动静和阴阳的关系,那么当阴阳发生了动静的作用以后,将成何种状态呢?船山以为那是一种变化不息,日新不已的状态。他说: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

    以气化言之,阴阳各成其象,则相为对。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乃其究也,互以相成,无终相敌之理,而解散仍返于太虚。(《正蒙注》)

    相反相仇则恶,和而解则爱。阴阳异用,恶不容已。阴得阳,阳得阴,乃遂其化,爱不容己。(《正蒙注》)

    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日月远而不察耳。爪发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思问录》)

    宇宙间的一切,是永远在继续不停地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为什么我们好像感觉到一种“质日代而形如一”的关系存在呢?这原因是由于我们往往只觉察到一些近而易知的事物,是在那里变化着;对于那些远边而难察的东西,好像是有一种千古不变永存的关系。我们对于近而易知的水火,知道他是今昔不同;不过对于远而难察的日月,就认为是永古不变的。不但如此,就以我们本身的关系来说,我们所能察知有变化消长的关系的,仅仅限于易知易见的爪发而已,对于自身的日生着的肌肉,则反以为是没有变化消长的关系,而认为是“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但是我们要知道宇宙的万事万物,是永在日新变异之中,易知易察的水火爪发,固然是在日新不已地变动着,难知难察的日月肌肉,也同样地是在日新不已地变动之中。因为只要有象,在他的本身当中,就存立着一种与之相对而相反的关系,有了这种相对而相反的关系,因而更发生一种相仇的作用。在这种“反而仇”的作用当中,就产生那种“和而解”的结果。因此,我们知道,相反相仇的恶,和那种和而解的爱,正是说明万事万物日新不已的变动的法则。于此,船山的“体用一源”的思想,得到了一种圆满而有力的完成。

    三、船山的性论

    关于船山的思想体系,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说明,现在可以研究船山的性论。船山的思想体系,是建筑在“体用一源”说的基础之上,船山的性论,是建筑在“理气一源”说的基础之上。船山的“理气一源”的思想,当然是从他的根本思想“体用一源”说引申出来的。他说: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理气一源,而各有所合于天,无非善也。而就一物言之,则不善者多矣。唯人则全具健顺五常之理;善者,人之独也。(《正蒙注》)

    神化者,气之聚散不测之妙,然而有迹可见;性命者,气之健顺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于神化之中,无迹可见。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正蒙注》)

    人之有性,函之于心,而感物以通,象著而数陈,名立而义起,习其故而心喻之,形也,神也,物也,三者相遇而知觉乃发。故由性生知,以知知性,交涵于聚而有间之中,统于一心。由此言之,则谓之心。顺而言之,则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发知道。逆而推之,则以心尽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惟其理本一原,故人心即天,而尽心知性,则存顺没宁。(《正蒙注》)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注》)

    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其体。不但夫妇鸢鱼为道之所昭著,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为道效其用者乎!唯体道者,能以道体物我则大,以道而不以我。(《正蒙注》)

    又说:

    未生则此理在太虚,为天之体性;已生则此理聚于形中,为人之性;死则此理气仍返于太虚。形有凝释,气不损益,理亦不杂,此所谓通极于道也。(《正蒙注》)

    性、命、理、气,这许多名称,看起来似乎是并不相同,各有各的含义,各有各的范围。但是我们要知道这许多含义不同、范围各异的名称,实际上均是那个大自然的体所发生出来的各种不同的用。所以说“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气虽然是有聚散变化的关系存在,虽然有时是有迹可见,有时是无迹可寻,然而它总离开不了那种体和用的关系。所以说:“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

    我们知道:当我们未生的时候,所谓理,是寄存在太虚的当中,我们称它做天的体性;等到已生之后,在我们的本身,也有一个形体存在,于是理聚于我们的形体之中,我们称它做人之性;及至于我们死亡以后,形体又归于消灭了,那么理气就仍然返之于太虚之中。所以我们说,形体虽然有凝聚和散释的变迁,然而气和理则永存于宇宙之间,没有所谓损益和杂乱的现象。所以称“性命为气之健顺有常之理”。因此,船山说,“其理本一原”,“通一而无二者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理气一源”。船山又说:

    名者,言道者分析而名,言之各有所指,故一理而多为之名,其实一也。(《正蒙注》)

    这一段话,正是说明理气一源的关系。名之发生,是由于说道者为了便利起见,于是分析为各种不同的名称,以便于指示各种不同的关系,我们就表面上看来,虽然是名目繁多,然而按之实际,还是不能离开那个根本的道理。我们知道,天之名,是由太虚而生;道之名,是由气化而生;性之名,是合虚与气而生;心之名,是合性与知觉而生。所谓天、道、性、心这许多名称,当然是各有各的来源。但是,它们那些生成变化的关系,又怎能离开体和用的范围?所以船山认为名虽多而理则一,理气同是一源。船山说性,不是一种唯心的空洞的说法,他认为性和形和气,都有连贯的关系,尤其是他说性的产生,是有一种客观的关系存在,他说:

    天气入乎地气之中,而无不浃,犹火之暖气入水中也。性,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中,气入形则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形无非气之凝,形亦无非性之合也。故人之性虽随习迁,而好恶静躁,多如其父母,则精气之与性,不相离矣。由此念之,耳目口体发肤,皆为性之所藏,日用而不知者,不能显耳。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道之察上下,于吾身求之自见矣。(《思问录》)

    性、气、形,这三种东西,虽然是各自有其不同的关系存在,但是实际上都是脱离不了阴阳动静的作用。气周匝于形体中,性又周匝于气中,在气的凝聚而成的形体里面,已经含有性的存在。无怪说:形,无非是气之所凝,形,亦无非是性之所合了。不过我们要知道,一个已经成形了的人,他的性,往往跟随着环境的关系而有所变迁,但是各个人的好恶静躁的本性,却又各自不同。因为我们各个人的形体,都是从我们父母的形体所分化出来的,在我们未成形之前,我们的好恶静躁的本性,大体上早已由父母的形体代为决定了。所以船山认为“人之性虽随习迁,而好恶静躁,多如其父母”。这是何等客观而唯物的至理名言呀!因此船山认为性和精气,是不能离开的,他更进一步地要我们知道:在我们本身上的耳目口体发肤各方面,都是性之所藏的地方,不过我们终日用之而不能察觉而已。船山认为性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人类和禽兽草木的分别,就在一个性字上面。他说:

    动物皆出地上,而受五行未成形之气以生。气之往来在呼吸,自稚至壮,呼吸盛而日聚;自壮至老,呼吸衰而日散。形以神而成,故各含其性。(《正蒙注》)

    植物根于地而受五行已成形之气以长。阳降而阴升,则聚而荣;阳升而阴降,则散而槁。以形而受气,故但有质而无性。(《正蒙注》)

    禽兽无道者也,草木无性者也,唯命则天无心无择之良能,因材而笃物,得与人而共者也。(《正蒙注》)

    又说:

    夫人之于禽兽,无所不异,而其异皆几希也。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即谓禽兽有性,而固无道,其所谓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较而辨之,其几甚微,其防固甚大矣。(《经义》)

    草木的生长,因为“受五行已成形之气”,所以是“但有质而无性”。动物的生存,因为“受五行未成形之气”,所以是“各含其性”。人和禽兽虽然同是动物,然而却有一种很大的不同的关系在里面。禽兽仅有情才,而无所谓性。即或我们对于禽兽的情才,也称之为性,而禽兽和人,依旧还有一个很大的分别。这分别就是因为禽兽是无道的,人类是有道的。禽兽何以无道而人类何以独能有道呢?这是因为“人则全具健顺五常之理”的缘故。所以说:“禽兽无道者也,草木无性者也。”所以说:“就一物言之,则不善者多矣……善者,人之独也。”我们既经知道:性和形是同时发生的,那么,在未有形体以先,我们的性,大体上已经由那种决定形体的环境所决定了。我们又知道:人和禽兽草木的分别,是在于性,因为性是人类所独有的。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来讨论性的各方面的关系。

    船山在谈性的时候,往往说到“才”和“情”这两字。才和情对于性的关系,究竟怎样?才和情的相互之间,又有怎样的不同?我们应当先弄明白这许多关系,才能明了船山谈性的真意。船山对于才和性的关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用皆因体而得,而用不足以尽体。故才有或穷,而诚无不察。于才之穷,不废其诚,则性尽矣。多闻阙疑,多见阙殆,有马者借人乘之,皆不诎诚,以就才也。充其类,则知尽性者之不穷于诚矣。(《思问录》)

    程子谓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为二。其所谓气质之性,才也,非性也。张子以耳目口体之必资物而安者,为气质之性,合于孟子,而别刚柔缓急之殊质者为才。性之为性,乃独立而不为人所乱。盖命于天之谓性,成于人之谓才。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性不易见,而才则著。是以言性者,但言其才而性隐。张子辨性之功大矣哉!(《正蒙注》)

    在这两段话里面,船山告诉我们:才不是性。“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我们再看船山对于情和性的关系,是怎样的说法。他说:

    或谓声有哀乐,而作者必导以和;或谓声无哀乐,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说者之相持久矣。谓声有哀乐者,性之则,天之动也;谓声无哀乐者,情之变,人之欲也。虽然,情亦岂尽然哉。(《经义》)

    圣人之哀,发乎性而止乎情也。盖性无有不足者,当其哭而哀,足于发为生之情,理所不发,而抑奚暇及之。此孟子体尧、舜之微而极言之。曰,德纯乎性者,情亦适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夫人之于情,无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则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圣人乎。(《经义》)

    又说:

    天欣合于地,地欣合于天,以生万汇。而欣合之际,感而情动,情动而性成。(《经义》)

    我们从“声有哀乐者,性之则,天之动;声无哀乐者,情之变,人之欲”,“发乎性而止乎情”和“情动而性成”,这几句话里面,可以看出船山对于情和性的看法。船山虽然有时是情才并举,如他说:“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但是船山认为情和才并非一物。他说:

    才之可竭,竭以诚而不匮;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穷。(《经义》)

    船山对于“才”,则提出了一个“竭”字,而济之以诚;船山对于“情”,则提出了一个“推”字,而济之以理。这又是船山对于情和才的一种看法。船山认为性是体的关系,情和才是用的关系。有了性的体,然后始有情和才的用。当静的时候,情才之用不显,而性之体,则藏之于耳目口体发肤之间;当动的时候,则由性之体而发生情才之用,更由情才之用,而显现出性之存在。所以船山在说情和性的时候,一则曰“情动而性成”;再则曰“发乎性而止乎情”。船山在说才和性的时候,则曰“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再则曰“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这就是因为情和才对于性的关系,正是用对于体的关系。船山对于情和才,虽同认为是性之用,但是认为情和才的相互之间,却又不同。他以为情是由内而发的,才是由外而成的。他说明情之生,则谓:“感于物乃发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他说明才之成,则谓:“命于天之谓性,成于人之谓才。”(《正蒙注》)惟其说情是发之于内的,所以看重一个“推”字。这种发于心而推于外的情,是始于理而终于理的,所以说“推以理而不穷”。因此他说:“情贞而性自凝也,此所谓本立而道生也。”(《经义》)惟其说才是成之于外的,所以认才有匮竭的时候。他提出一个“减”字,便是补救的办法。所以说“竭以诚而不匮”。因此更补充说:“居移气,养移体,气体移则才化,若性则不待移者也。”(《正蒙注》)从上面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情,是发之于内的,是“无有不足者”,所以是尽善;才,是成之于外的,是有时可竭,所以未必是尽善,这其中有全和偏的分别。才不但未必尽善,有时且足为性之累。船山说:

    性借才以成用,才有不善,遂累其性,而不知者,遂咎性之恶。此古今言性者,皆不知才性各有从来,而以才为性尔。(《正蒙注》)

    船山在一方面虽然告诉我们说:“才有不善,遂累其性。”但在另一方面,却又告诉我们,才不过是性之役,全固不足以为善,偏亦不足以为害。他说:

    陷溺深则习气重,而并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养,则才伸而屈其性。故孟子……言为不善非才之罪,则为善亦非才之功可见。是才者性之役,全者不足以为善,偏者不足以为害,故困勉之成功,均于生安。学者当专于尽性,勿恃才之有余,勿诿才之不足也。(《正蒙注》)

    然而才若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复见,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情。我们假如要想矫习复性,则必先矫正其才,使之不偏而后可,不然,则虽善而隘。他说:

    才既偏矣,不矫而欲宏,则穷大失居,宏非其宏矣。盖才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见。习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矫习以复性者,必矫其才之所利。不...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