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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讲 生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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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讲戴东原的“生的哲学”。戴东原的思想体系,虽不若王船山那样来得博大,但是在清代的思想史上,除开王船山以外,只有戴东原一人。东原思想,颇受王船山和颜习斋两氏的影响,而为反对宋、明理学最有力之一员。船山虽攻击姚江之学,但对宋儒尚相当推崇;东原则对宋、明之学,同样加以攻击。习斋的思想,处处看重一个“事”字,以针对宋、明之学的空疏;东原则处处看重一个“欲”字,对于宋、明理学,加以根本的掊击,这正是东原的思想之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我们在叙述东原思想以前,请先说明清代思想产生之各方面的关系。

    一、清代思想发生的几个原因

    清代思想发生的原因,我们可以从几方面来观察。第一,宋、明理学的反动。宋、明诸儒思想的来源,有几方面:一为老、庄的思想,一为禅宗的思想,一为孔、孟的思想。他们集合这三方面的思想,而建树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宋儒言理,每视同浑全之物,或予以绝对之称。朱晦庵说“一理浑然”,“太极只是一个理字”。程伊川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这是把理视同浑全之物的看法。宋儒以理为实物,朱晦庵说:“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又说:“止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这是把理当作实物的看法。宋儒又以势言理,朱晦庵说:“凡物有心而其中必虚……人心亦然。止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理在人心,是谓之性。……心是神明之舍,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天而具于心者。”这是把理当作一种势的看法。到了晚明王学极盛而敝之后,学者习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理学家不复能维系社会上的信仰,于是清儒起而矫之。顾亭林首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王船山攻击王学甚力,曾说:“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颜习斋则主张:“学问固不当求诸冥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至戴东原出,更能洞察宋、明儒言理的害处,他说:“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这是何等剀切沉痛的话。反对宋、明理学,是清代思想发生的一种原因。

    第二,民族革命的反抗运动。清初诸大师,若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诸人,都是亲身参加民族反抗运动的有力分子,事败退隐,著书传世,希望把这种民族革命的精神,深深地散布到社会里面,留传后世。他们认为明代所以灭亡的原因,是由于一班士大夫空谈性天的流弊所致,所以他们对于这一方面力加攻击。李塨说:“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夫子之言,一一乖反。而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又说:“当明季世,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觉建功立名,俱属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呜呼,是谁生厉阶哉?”惟其他们看清了社稷覆灭生民涂炭的原因是在此,所以他们要提倡致用的精神,以求挽救这种空谈的颓废的习气。顾亭林说:“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黄梨洲说:“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底,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致用的精神,是清儒矫正时弊的一个特点,也正是清儒反抗精神的一种表现。这种反抗的精神,在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原君》里面,更是明目张胆地充分地表现出来。他说:“后之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又说:“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这是何等大胆的革命的言论。民族革命的反抗运动,是清代思想发生的第二种原因。

    第三,欧洲资本主义的侵入。1497年,印度航路发现,欧西各国先后东来,首为葡萄牙,继之有西班牙、荷兰、英吉利等国。此时与中国发生关系最多的,则为葡人;沿海各省,多有葡人足迹。明嘉靖十四年,葡人租澳门为通商的地方。二十四年,宁波居民,屠杀教徒,焚毁葡船。二十八年,泉州的葡人,亦为吏民所逐。西班牙则以菲律宾的马尼拉为中、西两国的市场,因此墨西哥的银币,间接传入中国内地。他如英人攻陷虎门炮台,因而允许通商;荷人援助清军,倾覆厦门郑氏的根基,都可以看出当时欧洲资本主义之咄咄逼人。由资本主义的侵入,遂使中国的思想界,直接间接地,起了一个莫大的变动。商业资本主义所反映出来的东西,不是那些空洞的“天理”“良心”的思想,而是与实际生活发生密切关系的“实用”“实证”的思想。王船山讲“用”,讲“动”,颜习斋讲“事”,讲“行”,戴东原讲“生”,讲“欲”,都未尝不是社会环境的反映。当时的资本主义,除经济侵略以外,还着重文化侵略,这便是基督教的传布。教士以传道为侵略的法门,不过关于学术思想的鼓吹,亦有相当的影响。如数学、地理、天文等科学思想的灌输,便是很显然的事实。明臣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辈,服习教士利玛窦之说,折节与游。明、清之际,教士在中国著书的人很多,内容虽多肤浅,但亦不无影响。杭世骏在梅文鼎的传上,曾说:“自明万历中利玛窦入中国,制器作图颇精密……学者张皇过甚,无暇深考中算源流,辄以世传浅术,谓古九章尽此,于是薄古法为不足观。而或者株守旧闻,遽斥西人为异学,两家遂成隔阂。鼎集其书而为之说,稍变从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赅,特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则专著论,以明古人精意。”全祖望曾经说过:“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惊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宗羲实开之。”我们可以看出,黄、梅两氏关于天算方面的知识,直接间接都有受到欧西学术影响的地方。就以戴东原所著的《原象》《续天文略》《勾股割圆记》《策算》等书而论,亦不难寻出其中与欧西学术思想的关系。东原曾说:“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地,不如知得一件却到地也。”这种求真的治学态度,亦与欧洲的科学精神相合。可以说欧洲资本主义的侵入,是清代思想发生的第三种原因。

    二、王颜两氏给予戴东原的影响

    戴东原的思想,颇受王船山、颜习斋两氏思想的影响。我们为明了东原思想的来源起见,有先说明王、颜与东原的关系的必要。关于船山的思想,在第九讲中已经有过较详细的介绍,现在仅作一个简单的说明。

    船山给予东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动”的观点。船山的哲学完全站在“体用一源”的立场上,他特别着重宇宙间一切变动的现象,这不能说不是船山思想的一种特色。他认为:“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这种体用相生的关系,正是说明一切现象变动的道理;他把这种进化不已的现象,称之为“日新之化”。譬如江河的水,就表面看来,现在的水好像和往昔的水一样;灯烛的光,就表面看来,昨天的光好像和今天的光无别。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现在的水绝不是往昔的水,昨天的光也不同于今天的光。不但近而易知的水火是如此,就是远而难察的日月,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不易察觉而已。现在的日月,既不是往古的日月,也不是未来的日月。身外的一切现象,固然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但是就我们本身来看,又何尝不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我们的爪,我们的发,是时刻不停地在那里生长着新爪新发出来,以代替那些消退了的旧爪旧发,这是人人所容易觉察的。但是我们的肌肉,又何尝不是同样地在生长着新的肌肉出来,以代替那消退了的旧的肌肉,不过我们不易觉察罢了。我们不能因为不易觉察,就认为没有新陈代谢的变动的作用。因此我们知道,少壮的肌肉,绝不是初生的肌肉;衰老的肌肉,也绝非少壮的肌肉。这就是船山所主张的“日新之化”。船山对于这种变化不息日新不已的关系,曾经说过一句极有价值的话,便是:“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在象的本身里面,发生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因而至于相仇,相仇之后,便达到“和而解”的地步,结果产生新象。不用说,在新象的本身当中,又有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随之而生。这正是说明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的关系。船山的思想,是从体用一源的观点出发,他在说明体和用的关系的时候,也正是处处在说明变动的关系,这是船山思想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船山的“动”的观点,对于东原的思想,发生极大的作用。东原全部思想,最看重一个“生”字,他认为宇宙间一切的现象,都可以归结到“生”。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

    “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虽然是表现两种不同的作用,但它们同样地是一种“化”的关系,同样地是一种变动的现象,不过“生生”表现出“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表现出“化之流”而已。“生生”和“条理”,仅仅是一种“原”与“流”的分别,所以“生生”和“条理”这两种现象,是同时存在而不能分开的。假使说只有“生生”而没有“条理”,那就等于说有源而无流;假使说只有“条理”而没有“生生”,那就是一条无源之水了。所以东原认为“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同时又说明:“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东原把“生生”和“条理”间的联系,看得何等明白!他更补充地说: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原善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明东原和船山两人在思想上的关系。东原所谓“生生”,就是船山之所谓“用”;东原所谓“条理”,就是船山之所谓由“用”而生的“新体”;东原所说的“生生之呈其条理”,就是船山的由“用”发生“新体”的关系;东原所说的“惟条理是以生生”,就是船山的由“新体”更生“新用”的作用。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很正确地推定东原的“生的哲学”是从船山的“动的哲学”而来的。东原和船山对于“息”之一字的解释,微有不同,我们也不妨在这里顺便说明。船山在说明动和静的时候,认为“息”是“废然之静”,是“不动”。东原则把“息”和“生”对立,视“息”为“生”的另一种作用。所以他认为“生则有息,息则有生”。“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所以他要我们从“卉木之枝叶华实”以“观夫生”;从“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以“观夫息”。船山尚对于所谓“废然之静”,或不动的“息”,加以攻击,以说明“不动”的现象不能存在,若东原便连“不动”的观念都消去了。所以他把“息”和“生”对立,而认为“息”是“化之息”了。东原所谓“息”,相当于船山之所谓“静”;东原所谓“化之息”,相当于船山所谓“动之静”。船山言静,东原言息,正是一样的看法。他们处处说明变动的关系,足见清代哲学另是一个轮廓。

    东原的思想,受颜习斋的影响,亦复很大。我们为说明颜、戴两氏思想上的关系起见,先把习斋的思想,作一个较详细的介绍。

    习斋的思想,最看重“事物”两个字。戴望在《颜元传》上说:

    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

    “以事物为归”,不“以空言立教”,这两句话把习斋思想的全部面目完全显露出来。戴望在《颜元传》上引用习斋自己的话,说道:

    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

    正德、利用、厚生,都叫做事,只有在实事里面,才可以看出德之正、用之利、生之厚的关系出来;如果离开了事,根本就没有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了。德、行、艺都叫做物,只有在实物当中,才可以看出关于德、行、艺的不同处来;如果离开了物,也就失去了德、行、艺的根据了。总之,离开了事物,便一切俱废,不但是治废,同时道亦废。这样看来,大而言之,治国、齐家,小而言之,修身、存心,无一不以事物为基础。所以说“学之要”,“必有事”。习斋在《存学编》里面说道:

    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

    习事和明理,虽可分而为二,但在“事”当中,实包含着“理”。当我们处理一件事体的时候,我们必定要先研究这件事体发生的种种原因,认明这件事体的重心所在,然后决定应付的步骤,并推测应付后的影响。这些经过,都属于明理。所以必须一个习于事的人,才能够做到明于理的地步。但是一个所谓明理的人,就未必能够处事。譬如说,一个学习游泳的人,他不到水里实地练习,只在陆地上学习了许多关于游泳的方法,自以为知道游泳了,这样的人,未有不遭灭顶之患的。习事和明理的关系,正是如此。习事好比是游泳,明理好比是知道游泳的方法,离开了事要想明理的人,与那些离开了水来学习游泳的人,是同样的错误。所以不习事而要想明理的人,才真是“见理不明”的。只有见理于事的人,才能够彻上彻下地看清前因后果的关系。我们只要看习斋对于王法乾的一件事体的批评,就可以看出他的主张是异常的正确。在李塨、王源所撰的习斋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王法乾为定州,过割地亩,于己名下,书状不如式,气象郁郁然。先生曰:“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不免,况常人乎!予尝言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不其信夫?”

    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以后,可以知道习斋的“见理于事”的主张,不是一句空话,是从实际生活里面体验出来的。“见理于事”这四个字,是习斋全部思想一个标志。习斋本身既然是处处以“事物为归”,当然他不能不强烈地反对宋人的“空谈立教”。关于习斋对宋儒的反对,我们可以从几方面来观察。

    (一)反对读书

    宋儒颇看重读书,习斋对此,力加攻击,著有《存学》一编,其动机即对此而发。他在与陆道威书的上面说道:

    著《存学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道。明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期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

    “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这两句话,是习斋反对读书最有力的口号。“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这句话,却又是习斋建树自己主张的一种明白的宣言。他为什么要反对读书呢?他自己曾经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他的意见。他说: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学辩一》)

    博览医书,熟读详说,是指诵读方面而言。诊脉制药,针灸摩砭,是指实学实习方面而言。如果一个医生只在熟读医书一方面下工夫,对于诊脉、制药、针灸、摩砭等等方法的实习反而忽略了,他还能认清病状,明了病因,恰到好处地替人家治病吗?结果恐怕不是手足无措,就要胆大妄为。他接下去说: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

    所谓医,乃是指对于那些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从事”而言。假使说一个学医的人,不“从事”于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等医治的方法,他还配称为一个医生吗?所以习斋认为“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假医生,反不如“习一科、验一方”确能替人治病的真医生。我们从他所举的这个例子上面,可以看出他所以反对读书的态度。无怪他要说:

    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学辩一》)

    然则习斋是主张不读书的么?我们知道他并非如此。我们只要看继承习斋思想的李塨,就可以明了。李塨不但是读书,而且是一个好读书的人,他读书几乎有万卷之多,岂有一个老师主张不读书,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反读书有万卷之多的道理?在冯辰、刘调赞所撰的李塨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先生(指李塨)尝言,吾少年读书,强记四五过始成诵,比时同学者多如此。而予迤后,阅书几万卷者,好故也。故学在好,不在质高。

    我们看了这一段话以后,可以知道习斋并不是一个主张不读书的人。他所以反对读书,是指那些“专以读书为博学”,却离开了实事实物的人。所以他说:

    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事也。专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学辩二》)

    习斋并不是主张不读书,而是主张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他的读书的态度,是“读之以为学”。“读书”和“学”通常人看作两件事体,把“读书”和“学”分离。因此学是学,读书是读书。如学琴的人只是读琴谱,并不是学琴;学礼的人只是读礼经,并不是学礼。这是因为他们不知读书的态度。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便是读书的时候,应自己发问,何故读书?或读书之后,所学何事?如果这样,便立时可以觉悟到应具的态度。态度是表明对实事实物认识到若何的程度,如果只是读死书,与实事实物不发生关系,就根本不能表示态度出来。宋儒做学问的方法便是这样,所以他说:

    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以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榛芜矣。(《年谱》)

    习斋因此特别提出“习行”两个字来,以矫正读书。他曾经教导他的学生李塨,注意到三减,便是:

    减冗琐以省精力,减读作以专习行,减学业以却杂乱。(《年谱》)

    “减读作以专习行”,就是习斋矫正宋人专以读书为博学的一种方法。他把“习行”的关系,看得非常的重要。他说:

    孔子……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使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无用;见之是,亦无用。(《年谱》)

    孔门为学而讲,后人以讲为学,千里矣。(《年谱》)

    这样看来,习斋反对读书,是反对读死书,反对读书不以为学,反对“以讲为学”,反对学不求致用,这就是习斋所以反对读书而主张习行的缘故。

    (二)反对静坐

    静坐是禅家的功夫,与孔门之学,完全不同。宋儒受禅宗影响极深,对于静坐,亦颇重视。静坐是建筑在空幻的基础之上,与习斋所主张的实学实习,完全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习斋对此,攻击最力,他说:

    静极生觉,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只可虚中玩弄光景。(《性理评》)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存人编》)

    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与于存心养性之功哉?(《性理评》)

    又说:

    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存人编》)

    释氏讲洞照,但所洞照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之境。幻境的花月,是由于镜水的关系造成的,如果离开了镜水,当然那幻境的花月,也就失其根据。即或能把握到幻境的花月,试问这于实事实物的认识,有何补益?习斋更用水作譬,说明永远不能达到洞照之境。他说:

    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渠沟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豫烛未来,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存人编》)

    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不着地,不见沙泥,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存人编》)

    水是能够临照百态的,当浊以沙泥,激以风石的时候,就不能够临照百态了。如果水能够不为泥沙所浊,不为风石所激,平静澄清,当然是百态映照。不但是名川巨海之水是如此,就是微细的沟渠,甚至盆盂之水,亦莫不如此。不过我们要知道:宇宙当中,绝对没有不流动、不着地、不为泥沙所浊、不为风石所激的水存在。人的心正复如此。因此习斋认为从静坐而达到的那种洞照的境地,仅不过是一种镜花水月,自欺欺人而已。习斋反对静坐,并不是单就理论方面说,乃是他自己“身历”的结果。他说:

    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功,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存人编》)

    “身历而知其为妄”,正是习斋的实践的精神,所以他在反对静坐的时候,能够处处得力,搔着痒处,这是习斋独到的地方。因此他认为宋儒和孔孟是绝对不容相混的两种不同的系统。他曾经举过一个极有趣味的例子,来说明这种不同。他以为我们现在可以画两个堂室:一个堂上坐着孔子,他身上所佩带的是剑佩、觹决、杂玉、革带、深衣之类,两旁侍立的有七十二子。他们有的在演习着礼,有的在鼓瑟鼓琴,有的在羽箭舞文,干戚舞武,有的在问仁问孝,有的在商议兵农政事,他们身上所佩带的,也同孔子一样。四壁所放置的尽是弓矢、钺戚、箫磐、算器、马策,以及习礼时候所用的那些衣冠等等的东西。一个堂上坐着程子,他身上所穿戴的却是博带峨冠,两旁侍立的乃是游、杨、朱、陆等人。他们有的在返观静坐,有的在执书伊吾,有的在对谈静敬,有的在搦笔著述。四壁所放置的尽是书籍、字卷、翰研、黎枣等物。我们试比较一下,这两个堂室是不是相同的呢?习斋因此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

    这是习斋反对静坐的坚决的态度。习斋因为反对静坐,所以提出“实用”两个字来。他的学生李塨说:

    所学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乌有所谓静坐观空,泛滥书传以为学者哉?(《圣经学规纂》)

    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闭门诵读。不去其病尽,不能入道也。(《李塨年谱》)

    实用和静坐,是刚刚相反的两种态度。如果是静坐观空的话,结果就要成为无用之心、无用之身、无用之学。譬如我们的五官百骸,各有其用,现在有言不听,人来不视,则耳目之用失;手不接物,足恶动作,则手足之用失;静坐观心,身不喜事,则身心之用失。可见实用和静坐,是一实一虚,一有用,一无用。所以他们主张,“所学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在颜习斋的《年谱》上,曾经记载过习斋和陈同甫的会话。

    陈同甫说:“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习斋说:“德性以用见其醇驳,口笔之醇者不足恃;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

    实用和静坐,一个是动态,一个是静态;一个是活泼泼地,一个是麻木不仁。毋怪习斋说:“一体不仁,则一用不具。”

    (三)反对以气质为恶

    宋儒谓人性有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之分,他们认为一切的恶端,都是由于气质之性。习斋对此,甚为反对。他认为气质不但非性之累,而且舍去了气质就无法做到存养的地步。这是清儒的一贯的看法。我们且看习斋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明,他说:

    程、朱惟见性善不真,反以气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存性编》)

    心性非精,气质非粗,不惟气质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存性编》)

    气质拘此性,即从此气质明此性,还用此气质发用此性,何为拆去?且何以拆去?(《存性编》)

    ……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存性编》)

    气质和性,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本没有什么精粗善恶的分别。所谓性,就是指的气质,离开气质,则无性之可言。如果强以气质为恶,结果一定要做到戕贼人性的地步。习斋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说明这种关系。譬如我们的眼睛,眶、疱、睛之属,好比是气质,光明能见物,好比是性。我们不能说,能见物的东西专视正色,眶、疱、睛之属便专视邪色。我们知道,能见物的东西和眶、疱、睛之属是不必分开的,也无从分开的。目能视,是指目之性;目见物,是指情之动;视物有详略远近的不同,乃是指才之能,都没有什么恶之可言。只有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动,而障蔽其明的时候,然后有所谓淫视,而发生了恶。其所以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动,不是性之咎,当然也不是气质之咎。如果一定要归咎于气质,那就非先去掉能视的目不可。习斋说:

    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存性编》)

    正是说明这个道理。所以习斋主张:“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谓气质有恶,即习染极凶之余,亦不可谓气质有恶也。”然则“恶”是怎样发生的呢?习斋认为是由于两种关系。第一是误用其情,第二是引蔽习染。何谓误用其情?他说:

    如火烹炮,水滋润,刀杀贼,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杀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热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途,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听邪声,目视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视听之罪也。皆误也,皆误用其情也。(《存性编》)

    何谓引蔽习染,他曾引朱晦庵一段话以当说明。朱晦庵说:

    人生而静,天之性,未尝不善。感物而动,性之欲,此亦未尝不善。至于物至知诱,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方是恶也。

    习斋更补充地解释:

    误始恶,不误不恶也。引蔽始误,不引蔽不恶也。习染始终误,不习染不终误也。(《存性编》)

    恶的发生,是由于误。何以有误,又是因为引蔽的缘故。若不加以习染,尚有觉悟的可能,若是习染已深,便终误而永无自觉的机会。所以习斋很肯定地主张:

    气质之性无恶,恶也者,蔽也,习也。

    习斋又拿水说明性。他说:

    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之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浅深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存性编》)

    ……不知原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其所谓恶者,乃是他途歧路,别有点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于东海,绝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存性编》)

    水之浊,是由于泥土的杂入,不是水的气质。人的恶,是由于外物的引蔽习染,不是人的气质。可见气质本来不是恶的。不过人与水比较,究竟有不同。泥土杂入水中,在水的本身是无可如何的;但是人对于外物的引蔽习染,却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所以习斋说:

    水流未远而浊,是水出泉即遇易亏之土,水全无与也,水亦无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恶,是气质偏驳,易于引蔽习染,人与有责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伦?(《存性编》)

    水浊了,我们有一种洗水的方法。传说从前的人,曾经把惠山上面的泉水带到京师里去。有的时候水臭了,京师里面的人,知道一种洗水的方法,他们把沙石放在笕中,然后把水倾倒在上面,水经过了沙石流到下面,如此者数十次,水才能够慢慢地恢复原状,成为一种清泉。我们要知道这种洗水的方法,是洗去了水的习染,并不是洗去了水的气质。水浊了,有洗水的方法,人对于引蔽习染的关系,则将何如?习斋说:

    ……然则气质偏驳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养省察,摩厉乎诗书之中,涵濡乎礼乐之场,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习于善,而预远其引蔽习染,所谓以人治人也。(《存性编》)

    周、孔教人的成法,是那些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道,是指的实事实物而言。我们在实事实物当中,能够下一番存养省察的工夫,就可以做到“预远其引蔽习染”的地步,气质纵有偏驳也可以不为私欲所引染。恶既然是由于引蔽习染的关系,当然气质本身便无恶之可言了。以气质为恶,是程、朱以后的看法。习斋说:

    大约孔、孟而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存性编》)

    宋人以气质为恶,是错误的根源,为什么当时都不能觉察到呢?这是由于“空谈易于藏拙”的缘故。他说:

    大约宋儒仞性,大端既差,不惟证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说互参之,亦自相矛盾者多矣。如此之类,当时皆能欺人,且以自欺,盖空谈易于藏拙,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艺之学,而高言性命也。(《存性编》)

    为什么“空谈易于藏拙”?这正是“画鬼容易画马难”的道理。习斋对于那些空谈而自欺的学说,是尽力反对的,他所注重的仍是六府、六艺之学。他说:

    周、孔似逆知后世,有离事物以为道,舍事物以为学者,故德、行、艺总名曰物。明乎六艺固事物之功,即德行亦在事物内,大学明亲之功何等大,而始事只曰在格物。空寂静悟,书册讲诵,焉可溷哉!(《年谱》)

    内笃敬而外肃容,体之根心也,静时践其形也;六艺习而百事当,性之良能也,动时践其形也;絜矩行而上下通,心之万物皆备也,同天下践其形也。禅宗焉能乱我哉!(《年谱》)

    总之,习斋的思想,处处反对空言立教,处处以事物为归,所谓见理于事,便是他的实践的精神。

    关于习斋的思想,既已说明一个大概,现在对于颜、戴两氏思想上的关系,可以加以讨论。

    习斋给予东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见理于事”,“以事物为归”的主张。东原的思想,虽然出发于“生生”,虽然处处看重一个“欲”字,然而他的归结,却是着重“人伦日用”。这种思想,是很明显地受了习斋的影响。东原说:

    全乎智仁勇者,其于人伦日用行之,而天下睹其仁,睹其礼义,善无以加焉,自诚明者也。学以讲明人伦日用,务求尽夫仁,尽夫礼义,则其智仁勇所至,将日增益于圣人之德之盛,自明诚者也。(《孟子字义疏证》)

    又说:

    就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则,斯仁至义尽而合于天,人伦日用,其物也;曰仁、曰义、曰礼,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

    人伦日用,是指的日常的事物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而言。我们为学的目的,就在讲明这种人伦日用,以求做到“尽夫仁、尽夫礼义”的地步。只有在人伦日用里面,才可以看出仁与礼义的关系。人伦日用是物,仁义礼是则,有物必有则,有人伦日用,必有仁义礼。东原更拿饮食和知味做例子,来说明这种关系。他说:

    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

    我们不能在饮食之外求知味,当然我们也不能舍去人伦日用,而另求其所谓道了。所以他说: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

    东原所说的人伦日用,正是习斋所说的事、所说的物。东原所说的仁、义、礼,正是习斋所说的正德、利用、厚生,以及所谓德、行、艺。东原所说的“学以讲明人伦日用”,“于人伦日用行之”,与习斋所说的“见理于事,则以彻上彻下矣”,用意正同。东原以为舍人伦日用,则无道之可言,也与习斋所说的“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是同一的看法。可见东原受习斋的影响很不小。

    至于清儒对理和欲的问题,似乎都是取着同一的观点。王船山说:“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独得,即公也。”颜习斋说:“气质之性无恶;恶也者,蔽也,习也。”戴东原说,“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这种看重“欲”的思想,是王、颜、戴诸氏的一致的看法,也正是清儒思想的一大特色,我们可以看到清代哲学和宋、明哲学完全立于正反对的地位。

    三、戴东原的“生的哲学”

    东原全部思想,都在说明一种“动”的现象,他用“生生”两个字表现出来。他说:

    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

    “生生”这两个字,是东原说明气化与品物的根据,同时也正是东原全部思想的出发点。东原处处在告诉我们:气化流行的关系,生生不息的现象,以及发生万有不齐的品物的所以然。“因气化而有生生,因生生而有品物”,这两句话可看作东原全部思想的缩影。何谓气化?东原以为,充满宇宙间的,只有一种“气”的存在。在宇宙当中,也只有一种变动不已的“化”的作用。一切万物的滋长绵延,都是由于“气化”的作用。关于气化之理,他这样说明:

    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疏证中》)

    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究竟怎样?在这里有说明的必要。气化和阴阳,并不是两件东西。所谓气,就含着阴阳二气,二气相反而相成。当它们相感相遇的时候,就要发生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化的作用。我们对于阴阳二气感遇而生的变化,就称之为“气化”。可见,气,正是指的阴阳二气而言;化,正是指的阴阳二气相感相遇时所发生的变化而言。气化和阴阳是同一的东西,并不是说,在阴阳二气之外,另有所谓气化的作用存在。王船山在说明阴阳和动静的关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正蒙注》)

    船山认为动静即此阴阳之动静,东原认为气化即此阴阳之气化,正是同一的看法。五行的关系,又怎样呢?东原说:

    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疏证中》)

    五行的相克相生,和阴阳的相感相遇,同样地要发生一种变化的作用。可以说宇宙间一切变化的作用,都不出相感相遇相克相生的关系以外。而且在阴阳二气里面,就含着五行相克相生的关系;在五行里面,也就含着阴阳相感相遇的作用。所以说:“阴阳各具五行,五行各有阴阳”;“举阴阳则赅五行,举五行则赅阴阳”。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既已说明,我们就可以知道东原拿阴阳五行运而不已一点来说明气化的原因。东原说:

    阴阳五行以气化言也。(《绪言上》)

    气化是从阴阳五行运而不已的关系显现出来的,但是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却又是从气化里面发生出来的。凡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能与天地之气化隔离;一旦隔离,则其生机即将断绝。因为人物的生生,正是本乎天地的气化。东原便把握着这种关键,以建树他的“生的哲学”。

    东原所说的“生生”,与“流行”的意义不同。“流行”是单指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动的现象,“生生”却包括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现象而言。所以他在说了一句“流行不已”之后,还要加上一句“生生不息”。他说:

    天地之气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

    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

    东原把那种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生生不息”的现象称之为“化”。他处处在说明“生生”,也正是他处处在说明“化”。所以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

    有了气化,就发生一种变动的现象;这现象是由于一种动力,以使其“运行不已”,东原便称之为“生生”;有了这种动力,就产生万有不齐的品物。各依其类,有条不紊地滋长绵延着,成为一种动向,东原便称之为“条理”。“生生”可以说明发展的过程,“条理”可以显现发展的关系。假使没有“生生”,根本不能成为“条理”;假使没有“条理”,根本无法显现“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只是一件事体的两面。就其藏诸体者而言,就称之为“生生”;就其显诸用者而言,就称之为“条理”。“条理”不仅显现了“生生”的本质,在“条理”本身就潜藏着“生生”的本质。“生生”不仅说明了“条理”的不同,在“生生”的瞬间,就潜伏着“条理”的不同。这便是所谓“化”,所谓“气化”。关于“生生”和“生生而条理”,东原实在说得很透彻。不过说到“孳生”的“类”,东原的思想就有问题了。譬如他说: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气化分言之曰阴阳,又分之曰五行,又分之则阴阳五行,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绪言上》)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杂糅万变……一类之中,又复不同”,这仍是他的“由气化而有生生,由生生而有品物”的看法。不过所谓“类之区别,千古如是,循其故而已矣”,这简直是一种“类”不变的思想,这还谈得上生的哲学吗?不谓以标榜“生生”的东原,却见不及此,可见成见的摆脱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

    东原处处着重“化”的说明,即以“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说明“化”的两种现象,并建树他的思想体系。他把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分为三类:第一,自然的;第二,必然的;第三,本然的。“自然的”关系,他叫做“顺”;“必然的”关系,他叫做“常”;“本然的”关系,他叫做“德”。另外又提出一个“道”字来,叫我们在道里面,明了“天地之顺”;提出一个“善”字来,叫我们在善里面,察知“天地之常”;提出一个“性”字来,叫我们在性里面,通晓“天地之德”。表面上好像在说明“道”和“顺”的关系,“善”和“常”的关系,“性”和“德”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处处在说明所谓“自然”“必然”和“本然”,也即是说明所谓“化”。我们现在就根据这三方面,对东原思想体系,作一番检讨。

    (一)道

    东原对于“道”之一字的说明,是从他的中心思想的“化”出发。他对于“道”,好像说得非常复杂,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他恐怕我们对这种表面上好像复杂的“道”,不能了解,不能认识,所以处处提出一种“自然”来解释。他认为所谓“道”,就是那种“自然”的现象,任自然的现象自由发展,不加伤害,就可认识这个“道”,把握这个“道”。东原下“道”之一字的定义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原善上》)

    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原善上》)

    “道”,指“化”而言,指“化之不已”而言。天地间何以能够发生“化”的作用?“化”的作用又何以能够“不已”?这是由于天地间有阴阳的两种不同的作用的缘故。当这两种不同的作用相接触的时候,就发生一种“动”的作用,在“动”的作用里面,就潜藏着“化”。“动”的作用,永无停止,那么,“化”也当然是“不已”。为什么在“动”的作用里面潜藏着“化”?为什么“动”的作用又永无停止?他曾经提出“生”和“息”两个字来说明。他说:

    动而输者立天下之博,静而藏者立天下之约。博者其生,约者其息,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君子之于问学也,如生;存其心,湛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则有息,息则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原善上》)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卉木之枝叶华实,可以观夫生。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可以观夫息。(《原善上》)

    关于生生和条理,我们已另有说明。这两个名词,对于东原的全部思想,关系颇为重大。讲到后面,我们还要详加阐述,在这里仅连带地说说。东原以为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可以用两个字包括净尽,一个是“动”字,一个是“静”字。“动”和“静”就表面看来,好像是相反的,其实不然。“动”,是就显诸外的那种外表的现象而言;“静”,是就藏诸内的那种内部的关系而言。“动”和“静”,实际上是一件事体的两面。更正确地说,所谓静者,实即是动,是动的另一种作用。因为有了动的作用就发生天下的万事万物,这就叫做“立天下之博”,这便是所谓“生”。又因为有了静的作用,就潜藏着那种发生万事万物的原动力,这就叫做“立天下之约”,这便是所谓“息”。“生”即是那种“时出”而“条理”的“动”,“息”即是那种“自正”而“用神”的“静”。“静”既然是一种原动力,我们怎能说“静”不是“动”呢?东原对“生”和“息”的看法,也正相同。他认为:“生”,不是一个单纯的“生”,而是“化之生”;“息”,不是一个单纯的“息”,而是“化之息”。假如我们把生和息仅仅看作一种单纯的作用,那就是一种机械的看法。宇宙间万事万物滋长绵延的现象,是那种“生生”的作用。惟其有了滋长绵延的生生,所以就产出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来,这就叫做“显诸仁”。但是在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里面,却又潜藏着那种滋长绵延的生生的新的作用,这就叫做“藏诸用”。由“显诸仁”可以看到“化之生”,由“藏诸用”可以看到“化之息”。“生”是“息”的一种显现,“息”里面正潜藏着“生”,一生一息,形成永无停止的“动”,即形成“不已的化”。东原更恐怕我们对于“生”和“息”的关系,不能了解得十分透彻,于是更举例证明。他以为人伦日用是生,而我们的性却能适合于人伦日用,这便是息。我们日新月异地研究学问,是生,而我们的存心,却能体验所学,见诸实行,这便是息。草木的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是生,但是那些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无一不包含于果实之白里面,这果实之白便是息。一生一息,相因相倚,相反相成,无有止极,便是天地所以化之不已的原因。东原便是把这种化之不已的现象,叫做“道”。他认为这种现象是自然的现象。于是处处用“自然”以解释“道”兼解释“化”。他说:

    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原善上》)

    所谓“天地之化”,即是自然现象。我们只要认识自然现象,就能通晓天地之化。但是所谓自然现象,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东原仍旧提出“生生”两字。他说:

    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

    所谓“生生”,含有生长、生动、生活、生存的意思,又含有滋长、绵延、继续不断的意思。这两层意思是分不开的。前者名之为“生”,后者名之为“生生”。譬如说,一颗麦,当我们把它种植到泥土里面以后,就慢慢地活动而生长起来,结果成为一种草本的植物,而产出了一个新的麦穗,在这个麦穗里面,却包含着千百颗新的麦粒。一个蚕子,得着了适当的温度的时候,就变成一条蚕,然后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麦粒从种植到泥土以后,长成为草本植物,长出了新的麦穗,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从麦穗里面,更产出千百颗新的麦粒来的时候,那就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了。蚕子从成蚕、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来的时候,那也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一定要达到了“生生”的境地,才算完成了“生”的使命。宇宙间万事万物,所以能够滋长绵延继续不断,正由于有这“生生”的作用。这“生生”的作用,就是所谓自然现象。如果我们能够依顺着这种自然现象,就能把握住“生生”,反之,如果背逆了这种自然现象,就要失去“生生”了。东原说:

    言乎自然之谓顺。(《原善上》)

    自然者天地之顺。(《原善上》)

    东原特别提出了一个“顺”字,以说明自然,是很有深意的。他认为“顺”就是“道”。所以说:

    上之见乎天道,是为顺。(《原善上》)

    明乎天地之顺者,可与语道。(《原善上》)

    言乎顺之谓道。(《原善上》)

    天下之道尽于顺。(《原善上》)

    东原不但认“顺”就是“道”,同时他还认“顺”和“生生”,也有密切的关系。他说:

    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原善上》)

    总之,东原所说的“自然”,所说的“顺”,所说的“道”,所说的“生生”,所说的“化”,实际是同一的东西,明白了这点,才能把握住他的全部的思想。现在更进一步看东原对“道”的说明。他把“道”分为“天道”和“人道”。他说:

    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阴阳五行是也;人道,人伦日用是也。(《绪言上》)

    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原善上》)

    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疏证下》)

    大致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此言人道也。(《绪言上》)

    天道,指阴阳五行而言,是“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人道,指人伦日用而言,是“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以气化流行的自然现象而言,就称之为天道。以日用事为的人物关系而言,就称之为人道。天道和人道,并不是对立的,而是连贯的。人道的发生,是以天道为根据。因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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