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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的修养问题

    今天讲的题目是“青年的修养问题”。

    在表面上看,在这国势垂危的时候,来讲这个迂阔的问题,仿佛不大合适似的;其实,这个问题是一点也不迂阔。因为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前途,以及一个民族的前途,其复兴的重任,都是担当在青年的身上。如果每一个青年,将来都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作为的人,那么,国家的前途,一定是很有希望的。反过来说:如果所有的青年将来都不能成为有用的人,有作为的人,那么,就是现在的国家能够马虎地过下去,到将来也非糟不可。所以这问题不但不迂阔,并且还很重要。

    关于“青年的修养问题”,我们现在可以分做五点来讲:

    第一,要感觉责任:在从前,中国的旧说法,说每一个人都有两种责任,一种是对于家庭的,一种是对国家的。这也就是一般人所讲的忠,孝二字。忠是对于国家,而孝是对于家庭。如果一个人对于忠,孝二字有亏,那么,其他的方面,也就不堪闻问了。不过,这是从前的说法,现在已经不同了。在现在的社会里,一般人对于家庭的责任,似乎是减轻了一点,但这并不是像普通人所说的是什么人心古不古的问题。而实在因为现在的社会制度,和从前的社会制度,已经完全不同。譬如:在从前,一个人做了官,不但全家可以享福,而且三代都受诰封。可是一个人犯了罪,全家也都随着同受惩罚。因此,在从前的社会制度下面,一般人对于家庭所负的责任是很重的。可是现在不同,现在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当,和家庭没有关系,因而对于家庭所负的责任,也就比较减轻了。

    并且在从前,有许多人都只能算做家里的人,而不能算做社会的人。譬如:在从前的社会制度下面,妇女与儿童,都只能算做家里的人,而不能算做社会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对于社会不负什么责任。可是现在不同了,妇女和儿童,不能再看做是家里的人,而也同样的是社会的人。这样,对于家庭所负的责任,虽然比较减轻,可是对于社会所负的责任,就要加重了。

    要知道:社会越是进步,一切越是社会化。越是社会化,人也越是不能离开社会,譬如:在乡下,喝水是自己去挑,吃饭是自己去做,每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经济单位。只管自己,而可以不去管旁人。可是在城市里就不同了,吃水是由自来水公司供给,吃饭是由麦粉公司供给。如果自来水公司和麦粉公司,一旦发生变化,那么,一般人的饮食,立刻就要发生问题。这就是因为城市的社会进步,已经成为社会化,而大家也不能离开社会了。越是不能离开社会,对于社会所负的责任,也越是要重。同时,社会越进步,社会上应做的事越多,而需要的人才也越多。我们既然不能离开社会,而去索居,那么,对于社会,就应该负起责任来。

    第二,要立定志向:每一个人都应该立定一个志向,要做一个大人物。这里所说的大人物,并不是一定非做主席不可。无论做一个什么角色都是没关系的,只要所做的事,对于社会有益就成。譬如唱戏,每出戏里都有一个主角,可是主角的地位,并不一定就重要。戏里的皇帝、王后,往往都是配角。在历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个主角,但那主角并不一定都是皇帝。所以我们应该去做对社会有益的事;只要对社会有益,那么,什么事都可以去做,不必非要做什么主席不可。

    在从前,中国的旧说法,说做人有三不朽:一是立德,二是立功,三是立言。在这三不朽中,立德是最要紧,而且也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至于立功,立言,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必须要看自己的才学和所遇的机会如何而定。立德既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去做呢?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得极好,而这事对于社会确实有益,那就是达到了立德的地步。

    第三,要注重兴趣:有许多青年,因为不知道将来应该做些什么事,常常去问人家。其实,这是没用的。要想知道将来应该做些什么事,必须先问一问自己的兴趣,是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人如果对于某一件事感到兴趣,那么那件事和他的性情一定是很相近的。

    我们如果想把一件事做到极好的地步,必须要靠两种东西:一种是才,一种是学。才是天生的根的,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天才;学是后来加上去的努力。这两种东西合起来,才能做到极好的地步。如果一个人没有才,仅仅去学,结果也不能做到极好的地步。无论文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发明家等,所以能够成功的原因,除去是有过人的天才以外,还要靠努力的学。

    说到这里,有人听了也许要觉得灰心。以为旁人能有天才,自己没有天才,一定不会把事做好的。其实,这也不尽然。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才,不过,这个才,大家都不一样罢了。在从前科举时代,是不问你的才是在哪一方面,必须一律埋首在八股文里,如果有人的才,不是在这一方面,那就只有吃亏了。可是现在不同了,社会一天比一天的进步,各方面都需要人才。无论你才是在哪一方面,都可以使它尽量的发展。

    也许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才是在哪一方面,其实,这不必自己去解决,天然已经替你解决了。你的兴趣在哪一方面,你的才就在那一方面。譬如:猫捕鼠,这是一种才。但是猫并没有人家告诉它去捕鼠,而它自己看见老鼠就会发生兴趣,所以一捕就会捕到。可见我们在哪一方面有兴趣,就是在哪一方面有才。如果在我们感到兴趣的这一方面努力做去,那么,一定可以成功的。

    不过,这里也应该有一个限制。譬如有人说:我的兴趣是在看电影;那么,就应该每天去看电影。这是不对的。因为,看电影只是个人的一种享受,对于社会并没有尽了什么责任。又譬如:大家对于吃饭,都很感兴趣,如果只是吃饭,而不做事,那岂不成了饭桶了吗?我们是说:应该做些对于社会有益的事。譬如:看电影和做电影,就不相同。如果有人对于做电影感觉兴趣,那么,就无妨去做电影。因为所做的电影,如果不是诲淫诲盗,对于社会,多少也是有益的。

    对于社会有益的事,说起来也很多。无论是在政治,经济,学术,工业,商业,哪一方面,都需要人才。可见社会上,给予我们发展天才的机会是很多的。如果我们对于政治感觉兴趣,那么,就可以在政治上工作,但并不一定要做大官。最怕的一点,就是虚荣心。譬如:有的人兴趣,本来是在教育。可是因为觉得办教育不能出风头,而且是最清苦的一件事,为了虚荣心所驱使,于是就改做了旁的事,结果一定也做不好。

    第四,要忘记成败:我们无论做什么事,如果把成败看得太真,就要感到许多痛苦。譬如:比赛足球,胜利了就愉快,失败了就不高兴,把胜败看得太真,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在一生中,所想做的事不一定都能成功,而尤其是新兴的事业,那更没有把握了。因为凡是一种新兴的事业,在初做的时候,都是一种试验的性质,试验不一定会成功的,而失败的成分,要占最多。譬如:飞机的发明,在起初,不知要失败了多少次,牺牲了多少人,到后来才成功。但第一个制作者,如果因为失败而灰心,后来的人也随着灰心下去,自然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功。所以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遇到失败,千万不要灰心,仍然要继续做下去。

    一件事的失败,是就个人的观点说的。如果就社会的观点说:大部分的事,是无所谓失败的。譬如:第一个制作飞机的人,在个人观点上说,固是失败了,但在社会的观点说,并没有失败,失败就是成功。

    我们无论做什么事,一方面应该忘记成败,但一方面也不要希望太切,往往天才越高的人,希望成功的心也越切。一旦不成功,就垂头丧气,什么也不想做了。在历史上,这种代表人物,是汉朝的贾谊,他的年纪本来很轻,见到汉文帝,立刻就要做宰相,没给他宰相做,于是就灰了心,过了几年竟死去了。贾谊虽然很有才学,但是缺少修养,所以也是不成的。

    第五,要锻炼体格:有许多人对于中国的前途,都抱悲观,但我却一点也不悲观。因为中国人除去体格不如人家以外,其余聪明,才力和哪一国都可以比得上。在中国,一个人活到六十岁,实际上就没有多大用了。往往有许多很有才学的人,却又不幸短命死去。一个人的死去,就个人的观点说:本来没有多大关系,但就社会的观点说:就很重要了。

    一个人仅仅只有才学是不成的,而还须大家都承认他的才学,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资望。一个人要有才有学,是要经过相当的时间,而大家都承认他的才学,又要经过相当的时间,合起来,至少就是四五十年的工夫。可是中国人到了这个年纪,却又多半就死去了。我们看:他国的大政治家,最活跃的时期,多年是在六十岁左右,因为这时才学已经到了最完全的地步,而办事的经验,也相当丰富了。可是中国人到这个年纪,为什么就要死去呢?无疑的,最大的一个原故,就是因为体格的衰弱。

    总而言之,我们生为现代的人,一方面要有文明人的知识,而他一方面还要有野蛮人的身体,然后才能担当社会的大事。因为仅有文明人的知识,没有野蛮人的身体,遇到事情,是没有力量应付的。仅有野蛮人的身体,而没有文明人的知识,遇到事情,是没有方法解决的。希望大家在这一点上,能够特别努力才好。

    教青年认识祖国

    各学校又快要放暑假了。用什么方法,可以使各学校的学生,在暑假中,能得到一种教育,一种在学校课堂上,实验室中,所得不到的教育?

    我们现在太注重有形的教育了。例如教学生读书,做实验,听讲等,都是所谓有形的教育。有形的教育,固然是不可少的,但所谓教育者,却并不只限于此。另外有一种所谓无形的教育。这种教育,并不靠学生读书、听讲,而只用另外一种方法,使学生潜移默化,改过迁善,而不自知。大概关于知识方面的教育是非用有形的教育不可的;至于关于道德方面的教育,若专靠有形的教育,恐怕是不能有什么功效的。“声色之化民末也。”这是一句老话,但却是一个真理。严格说起来,我们不能只“教”人,使他成为道德的;我们还要“化”人,使他成为道德的。青年学生,平日在学校所受的教育,大部分是有形的教育,在暑假中间我们应该与他们以机会,教他们受一点他们平日在学校里所不能受的无形教育。

    爱国是一种道德。要想教一个人能爱国,不但需要教他知道他应该爱国,而且需使他有爱国的性格。教人知道他应该爱国,这是可以用有形的教育方法作的。我们可教他记住许多关于爱国的格言,可以给他讲许多关于爱国的故事。但专靠这些,是否能使他有爱国的性格,很是一个问题。性格是要“养”成的。在历史上,我们看见有许多把四书五经读得翻滚烂熟的人,到后来成了乱臣贼子。就他们的知识说,他们何尝不知他们应该做忠臣孝子?不过他们只有那个知识,而没有忠臣孝子的性格,所以一到了紧要关头,他们即作出他们也知道他们所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要想教我们的青年爱国,最好的方法,是把他们的国之可爱的地方,直放在他们的眼前,教他们的眼,真看见他们的国之可爱。现在的中国人,对于中国的知识,实在是太少了。他可以到过纽约、伦敦,而没有到过南京、北平。他可以到过罗马、雅典,而没有到过西安、洛阳。他可以游过欧美的名山,而没有上过泰华。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怎么能教他不说,外国什么东西,都比中国好?我们怎么能教他,对于中国,能自他的忠诚,油然而发出一种爱护之心,而不能自已?

    从这些地方着眼,我想,我们政府,应该于各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调集许多列车,让各地方的学生,坐着往各地方去看。能够完全免费最好,即不能完全免费,也只收一种名义上的票价。并且派各项专家领导他们,将所见到的东西,临时讲解给他们听。让他们到河南、陕西,教他们想象商、周、汉、唐之盛。让他们到山东,看看孔子、孟子的故乡。让他们到长江以南各地,看看政府现在的建设。到一个地方,看到令人兴起的事情,让他们随便歌,让他们随便哭。

    本来有些学校对于毕业班的学生,有所谓毕业旅行津贴。但是有许多人想着,所谓的毕业旅行者,不过让学生到各地玩玩而已。学校不能拿钱让他们玩,于是有许多学校,奉了上面的命令,把这些津贴,都裁撤了。作这种看法者,实在太不知道无形教育的重要。还有人以为,到各处参观旅行,虽于学生有益,但这种益处,应该由学生自己拿钱去买,不应该由官家免费给与。这种看法,是完全把学生看成他的父亲的儿子,而不知学生不但是他的父亲的儿子,而又是国家的国民。他是国家的国民,国家是应该教育他的。从前我们说,朝廷养士,现在国家应该养士。

    我们若能够使多数的青年学生,都到过秦皇、汉武的陵寝一次,对于青年精神上的效力,要胜过派许多民族扫墓专使。我们若能够使多数的青年,都到过孔子的故乡去一次,对于青年精神上的效力,要胜过举行多少次的丁祭。我们若能够使多数的青年,都实际见到政府建设的努力与成绩,对于青年精神上的效力,要胜过许多宣传部的宣传。

    关于上面所说的后一点,我们有事实为证。我们大家都承认,现在的教育界,比去年平稳的多了。自从本年春季各学校开学以来,我们再不听见有所谓学潮。在各学校里,我们也不见学生中间有所谓左右派之争。我们只看见各学校都在按部就班地上课,我们只看见各学生都在循规蹈矩地用功。若拿本年春季各学校的状况,与去年秋季冬季比较起来,几乎有所谓天渊的差别。从各学校的状况看起来,自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开始,我们几乎入了一个新世界。我们何以能有像这样的很好的情形呢?主要的原因可以说是,由于现在的青年,对于政府的对内对外的努力与成绩,渐渐认识了。事实胜于雄辩,有事实上的成绩,摆在面前,其感人的力量,胜过不知多少的言语文字上的宣传。现在教育界的情形,即是一个具体的证明。若是我们能够用上面所说的方法,使现在政府所有建设的努力与成绩,更能表现出来,则对于青年一定有更好的影响。

    平绥铁路,近二三年来,在春假的时候,有西北考察团的组织。参加的人,自北平到绥远包头,共用五六日的时间。在这五六日的时间内,所有来往车票以及食宿、导游等费统共只收二十元。今年又加上到百灵庙。因为价钱便宜,去的人很多。在一方面说,路局作这种贴本生意很不合算,但自国防及教育方面看,这种办法是有极大的意义的。我们希望政府及各路局对于这一类的办法,予以极大的注意。

    谈儿女

    本篇所谓儿女,并不是与英雄相对者。儿者儿童,女者妇女。我们常听说有所谓儿童问题,及妇女问题。这些问题,我们想在本篇之内,提出讨论。

    在《原忠孝》中,我们将旧日所谓处女处士,相提并论。我们说,这两个“处”字,意义完全相同。女人出嫁则为妇,男人出仕则为臣。妇须顺从其夫而尽心竭力地为其夫办事。臣须顺从其君而尽心竭力地为其君办事。除了遇见如赵苞所遇见的情形外,无论妇或臣,对于任何事,均须先其夫,或先其君,而后其亲。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一般的女人在夫家应负的义务大概是上则事亲,中则相夫,下则教子。此所说事亲,是一女人事其夫的亲。一女人既为妇,即无暇自事其亲,而只可事夫的亲。犹如一男人既为臣,即应“移孝作忠”,“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善事其夫的亲者是孝妇,善相其夫者是良妻,善教其子者为贤母。孝妇,良妻,贤母,是每一个女人所应取的立身的标准。

    如一个女人的夫先死,则此女人所应取的立身的标准,于孝妇,良妻,贤母之外,又要加上节妇。“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这一点是女人的大节,此点如不能做到,“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一女人必如何方是,或不是,孝妇,良妻,贤母,是不很容易决定的。因为在这些方面,孝与不孝,贤与不贤,良与不良之间,很难有个具体的标准,以作分别。但如何是,或如何不是节妇,是很容易决定的。因为在这一方面,节与不节之间,有具体的标准,以作分别。所以在旧日,女人之以孝妇,良妻,贤母得旌表者甚少,而以节妇得旌表者则到处皆是。

    在这种社会里,女人完全是家里人。所以在许多地方,家里人成为女人的别名。有些地方,亦称女人为屋里人,屋里人即家里人也。某人的妻,亦称为某人的家里人,或某人的屋里人,或简称为某人家里,如《红楼梦》中所说王保善家里,周瑞家里等。

    我们在《说家国》中说,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人皆在家里工作,在家里生活。如此说,则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男人亦可说是家里人。此虽亦可说,但男人尚不完全是家里人。男人可出仕于皇家,皇家的性质虽亦是家,但其范围却是国。所以男人可以“干国栋家”。栋家者,栋其自家之家。干国者,干皇帝之家也。即不出仕之男人,亦可代表其家,与别家做事务的交涉,或友谊的来往,在社会上活动,而女人则不能。女人活动的范围,未嫁时不出其母家,既嫁时不出其夫家,“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所谓三从是也。所以女人完全是家里人。

    自旧日的看法看,此并无损于女人的人格及其在道德上的价值。一个人在道德上的价值,是照着他是否能如其所应该而判定,并不是照着他在社会上的地位的高低而判定。一个“无道昏君”,在道德上的价值,远不及一个义仆义丐。此正如一个戏子之所以是好或坏,是在于他唱得好或坏,并不在于他是须生或青衣。如说女人在道德上无价值,或价值低,因为她的社会地位低,其不通正如说:梅兰芳的戏不好,因为他扮演的是女人。

    不过就社会地位说,女人是低于男人一等的。我们乡下的人,如到一别人家中,在门口必先问:“有人在家吗?”如只有女人在家,女人即答:“没有人在家。”所以我们乡下有俗语:“面条不算饭,女人不算人。”女人所以不算人者,因其完全是家里人也。公孙龙说:“白马非马。”乡下人亦说:“家里人非人。”

    在这种情形下,一般的父母,除非愿靠所谓“裙带关系”,以升官发财者,当然皆不重生女,重生男。女儿长大,即须出嫁,所以父母看她是“别人家的人”,是“赔钱货”。女儿是“家里人”,不能到社会上活动,所以父母看她是“不中用的”。《韩非子》说:“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二千年来,都免不了有这种情形。

    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家是经济单位。例如在一个旧式的木匠铺子里,一个木匠是老板,同时亦是工人。帮助他做活的,是他的妻,子等。他对于他的妻,子,是夫,是父,是师,是工头;他的妻,子,对于他是妻,是子,是徒,是助手。即就一个普通人的家说,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一个家,在许多方面,是要自给自足的。家要自给自足,所以有许多事,都需一家之内的人自己去做。如饭菜,衣服等,都须一家的女人去做,此即所谓“妇工”。这些事由一家的女人管,一家的男人,即可无内顾之忧了。所以妻是夫的“内助”。“内”者,言其是家里人;“助”者,言其直接地或间接地为其夫当助手。

    因此,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夫妻的关系并不仅是二人同居,以过其所谓性生活者。妻是夫的“内助”,在经济的生产方面,他需要她的助;在生活的任何方面,他皆需要她的助。

    因此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夫妻的离合,不能是很随便的。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夫妻一合即不可复离。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里,夫妻的离合是两个人的事,而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夫妻的离合是一大家人的事。家是经济单位,是社会组织的基本,若家的分子时常变动,则家的组织不免受其影响。所以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夫妻之结合,以终身不可复离为原则。所以在先秦,妻虽有七出之条,但后来少有用之者。魏晋以前,寡妇再嫁,尚不为十分地不道德,而宋以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则甚占势力。盖在中国历史中,以家为本位的社会,愈后愈渐完备也。

    一人若早死,其妻抚孤以承其业,此事对于其家之意义,犹如一国君早死,其大臣辅幼主以继其位。就一国说,必有如此的大臣,其国方不至于乱;就一家说,其家必有如此的“家里人”,其家方不至于绝。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家是人的一切,所以人视家之不绝为一最重要的事。所以守节抚孤的女人,与辅幼君的大臣,同是所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欤?君子人也”。

    民初人常说:“在旧日的社会中,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母的儿子;他结婚并不是他自己结婚,而是他的父母娶儿媳。”照民初人的看法,在这种情形下,当儿子的,固然不自由得可怜,当父母的,也未免专制得可恨。但是我们若知以家为本位的社会的经济制度,我们可见,这些都是应该如此的。谁也不可怜,谁也不可恨。

    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家是经济单位。一家的人,皆须能直接地或间接地参加其家的生产工作。如一家开铺子,其一家的人,皆须直接地或间接地参加其铺子的工作。如一家种地,其一家的人,皆须直接地或间接地参加其种地的工作。在这种家里,父母为其子娶妻,其意义并不仅是为其子娶妻。他们是为他们的家接来一个新分子,能与他家的别的人共同生产,共同生活者。他们多了一个儿媳,不仅是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铺子里或农田里多了一个助手。所以他们的儿媳,要由他们去选择,而选择要用他们的标准。他们选儿媳,不只是选儿媳,而是为他们的铺子里或农田里选择助手,所以他们眼光,不能注在,至少不能全注在他们的儿子的爱情上。贾宝玉注意在林黛玉,贾母替他选了薛宝钗。站在宝玉个人的观点看,贾母是错误的。但站在贾府的家的观点看,贾母一点也不错误。少年老成的宝钗,当然比多愁善病的黛玉能持家,能“立门户”。

    民初人常问:贾母为什么那么好多管闲事呀?宝玉为什么不积极地反抗,不闹家庭革命呀?贾母宝玉之流,大概都是“其愚不可及也”吧。照我们的看法,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贾母所管者并不是闲事,此点上文已详。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人不能离开他的家生产,亦不能离开他的家生活。他有了家即有了一切,没有了家即没有了一切,所以他不能闹所谓家庭革命。他亦不是知闹,想闹,而不能闹,他实是亦不知闹,不想闹。他不知闹,不想闹,亦不是因为他的无知。凡人对于某种社会制度,闹革命,或知闹,想闹时,必是此种社会制度所根据之生产方法,经济制度,已有重要的变动之时。不然,人不但不闹革命,且亦不知闹,不想闹。

    以社会为本位的生产方法,冲破了家的壁垒。人的生活由家庭化而社会化。人离开了他的父母,而独立生产,独立生活。因此他的为子的责任减轻了许多,他的妻为妇的责任亦减轻了许多。此即是说,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他对于他的父,只是他的子,而不是他的徒,不是他的助手。他的妻对于他的母,亦只是儿媳,不是她的徒,不是她的助手。因此他可以“自由结婚”,他的父母亦让他“自由结婚”。

    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里,人的生产方法社会化,人的生活亦社会化。一个人所做的事情,他的妻帮不上忙。例如一个铁厂的工人到铁厂里做工,除非他的妻亦是这同一工厂的工人,他与她不能在一块做工。即使他与她同是一个工厂里工人,他与她也是各做各的工,谁也不帮谁。他与她的生活所需的消费品,都已由专门的工业来供给,所以也不必由他的妻帮忙。他的吃食,衣服,以及一切用具,什么都是现成的。他只要有钱,只要打几个电话,什么都有人给他送来。在这种情形下,妻已不是夫的“内助”,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妻对于他在许多方面已不能助,不必助了。在这种社会里,女人的为妻的责任亦减轻了许多。

    这许多的责任减轻以后,他的妻本亦可以由“家里人”变而为社会上的人,可以同他一样地有独立的技能,有独立的财产,而只与他同居,以过其性生活。他与她的妻虽是同居,但两人所做的事,可以各不相同,两人的财产可以各不相干。假使女人都能完全到这种地步,社会上即无所谓妇女问题。我们不听说有男子问题,而只听说有妇女问题,即因有一种事情,使女人不能完全到此所说的地步。以社会为本位的生产方法,冲破了家的壁垒,把男人完全放出来,但未把女人完全放出来,而女人,及有些男人,认为女人亦须完全放出来。此所以有所谓妇女问题。

    女人所以不能完全从家里放出来者,因其为母的责任,尚不能减轻,因为对于她的儿女,除了她自己养育外,没有办法。社会对于儿童,除使其母亲自己养育外,亦没有办法。因此有所谓儿童问题。所谓儿童问题与妇女问题,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儿童问题如解决了,妇女问题亦即跟着解决。

    我们在《说家国》中说:生产社会化的社会又有两类,一是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者,一是生产社会化支配亦社会化者。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女人不能完全自家中放出来。因为女人是要生小孩的。在她生小孩的前后,都至少有一两个月不能做事。这一两个月,若不靠她的夫,她即不能生活。她既须靠她的夫,则她必须于相当范围内,受她的夫的支配。此即是说,于相当范围内,她不能完全地自由。

    我们于《说家国》中说:大部分的事,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须家去经营者,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社会上都有专营其业者经营之。因此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妻为其夫所做的事,比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已少得多了。例如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人都向市场上买衣服穿,他的妻不必替他做衣服,更不用说纺线织布了。在这些方面说,他的妻的“妻”的责任,已经轻得多了。但有一种事,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社会上尚无专营其业者,此即是养育儿童之事。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养育儿童,仍须在家里。女人须养育儿童,因之她的一生的最好的时光,大部分还是要消磨在家里。她不能完全从家里放出来。她还须在家里当贤母。

    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没有或者极少专营养育儿童之业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事情,并不是可以作为一种“营业”的。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各种专营其业者所经营之事,其范围虽是社会的,而主持支配之者,仍是私人。既是私人所主持支配,则其主要的目的,仍是得利赚钱。因此主持者的利益与顾客的利益,常是冲突的。买东西的总说他所买的东西,价钱太大。卖东西的总说他所卖的东西,价钱太小。“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这并不是什么人好,什么人坏的问题,他们是“易地则皆然”的。不过在普通商业交易中间,卖东西的如“利心太重”,价贵物劣到不像话,买东西的可以不买他的东西。一个包饭的厨子,如饭菜太劣,吃饭的人可以抗议,可以退伙。但一个养育小孩子的地方,如养育得太差,小孩子是不会抗议的。结果是小孩子只有“吃哑巴亏”,而生病死亡。因此养育小孩子的地方,如是营业性质,即没有人愿意将小孩子送去。因此亦即没有这一种“营业”。

    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一个人能离开他的家而独立生产,独立生活,因之他的妻的为“妇”的责任,已大大地减轻了。由此方面说,女人已从家里放出来。但她仍须受她的夫的相当的支配,仍须在家里当母亲。由此方面说,她尚未完全由家里放出来。其所以未能完全由家里放出来,即因她须生孩子。

    有一位民初时候的小姐的故事,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位小姐,在学校当女学生(女学生在民初是一个很惹人注意的名词)的时候,很热心于当时所谓女权运动,所谓妇女解放运动。她常到外面参加各种集会。她的父亲是一个清末民初所谓“老顽固”,对于他的女儿的行为,很不满意,但亦没有制止她的办法。后来这位小姐结了婚,当了太太,生了一个小孩,但她还是常到外面活动。她出去的时候,把小孩交给老妈子。有一次她出去开会,老妈子没有把小孩看好,小孩的头摔破了一块。这位太太回来,大为伤心,发誓以后专心在家看小孩。果然她以后再不参与外务,再不出去开会了。她的父亲知此事时,大为痛快。他说原来小孩子管他的母亲,比父亲管他的儿女,还要有效。

    这一个故事,很可以说明,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女人所遇到的困难。她要在家庭与事业中间选择一条路。家庭与事业,在男子本来是可兼而有之,不成问题的。但在女人,这二者便成了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了。她如果要家庭,她须结婚生孩子;这样,如上所说的那位小姐一样,即牺牲了她的事业。她如要在社会上做事,她即不能结婚生孩子。不结婚生孩子是违反她的天性的。她如违反了她的天性,她痛苦。不在社会上“雄飞”,而在家里“雌伏”,这是违反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的人的希望的。她如违反了她的希望,她亦痛苦。无论如何,她总痛苦。此所以有所谓妇女问题。

    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妇女更要“雌伏”,但她并不痛苦。其所以不痛苦者,有二方面可说。就一方面说,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女人除做孝妇良妻贤母外,没有别的希望。没有别的希望,自然亦没有因达不到别的希望而有之痛苦。自又一方面说,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女人随夫贵,随子贵。如其夫贵或子贵,她都可以得“五花封诰”,赞美她能辅助她的夫或教养她的子,替皇家做事。在此意义下,她的功绩,不止限于她的家内。她虽是家里人,但她可以间接地为社会造福利,而社会亦承认之。“五花封诰”,即社会承认之表示也。但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女人虽亦可随其夫当太太,但社会对此,不能有什么正式的表示。至于其子,于长成后,又须离其家而独立生产,独立生活,纵有成就,社会亦很少念及其“母氏劬劳”。如罗斯福当了美国的大总统,罗斯福的太太固可称为“此土第一太太”,但少有人称罗斯福的母亲为“此土第一老太太”。因此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里,女人如有事业欲,她尚有机会可以相当地满足之,她可以视其夫的事业,或其子的事业,如她自己的事业。如其夫或其子做了“光禄大夫”,她亦自然是“一品夫人”。但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里,女人如有事业欲,她必须自做事业,始能得到满足。我们并不说,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女人对于其夫或其子的成就,完全不感兴趣,不过就此种社会的社会制度说,及此种社会中的人的心理说,女人不能以其夫或子为与其自己完全一体,如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的女人然。

    清末民初人的见解,以为所谓妇女解放,专凭人的主观的努力,即可做到。清末人说:男女应该是平等的,父母不应该重男轻女,父母应都知道生男生女都是一样。但依当时的社会制度说,男女是不平等的,生男生女,对于父母是不一样。不在社会制度上着想,而只说空洞的“应该”,这是不能有什么效果的。

    因为清末人只说空洞的“应该”,在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于是民初人教女人自动地“反抗”所谓“吃人的礼教”。他们说女人应该学什么娜拉,自动地脱离家庭。他们说:女人脱离了家庭以后,如果她们能“努力”,能“奋斗”,她们可以得到自由的幸福的生活。他们不知道当时的女人的社会地位,是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要改变当时的女人的社会地位,须先改变当时的社会制度。不求改变社会制度,而只教一个女人或一部分女人枝枝节节地求自由的幸福的生活,无论她们如何“努力”,“奋斗”,“反抗”,俱是没有用处的。我们真见许多民初的娜拉,于脱离了家庭以后,不但不能得到自由的幸福的生活,而且有许多简直不能生活。她们有的重回到家庭,有的做了时代的牺牲品。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努力”,不“奋斗”,而是因为在这些方面,一个女人或一部分女人的主观的“努力”,“奋斗”,是不能有什么效果的。

    近数年来,政府制定了许多新法律,专就这些法律的条文看,男女是真正地平等了。女人有参政权,有承继权,有独立财产权,等等。凡男人所有的权,女人都有。专就法律条文上看,我们可以说,除苏联外,中国在世界上,是最尊重女权的了。但是,事实上,女人在法律上虽有这些权,但全国之内,有几个女人能行使,敢行使这些权?这些法律上的条文,只是条文。“立法院”的人想以法律改革社会制度,但社会制度,并不是法律可以改革的。

    我们已经说过许多次,一种社会制度,是跟着一种经济制度来的;一种经济制度,是跟一种生产方法来的。不从根本上着想,不从根本上努力,而只空洞地讲“应该”,讲“奋斗”,讲“法律”,都是无补实际的。我们再可以说,人只有在经济上有权,才是真正地有权。有一个笑话,说:孔子庙前,香火零落,而财神庙,关帝庙前,则香火甚盛。孔子问财神,关帝:这是什么缘故?财神,关帝说:“你既没有钱,又没有刀,人为什么给你进香火。”这虽是笑话,而却亦是真理。再进一步说,关帝的刀还要靠财神的钱。他若没有钱发饷,恐怕关平、周仓也要变了。我们现在的法律,规定男女平等,而男女仍不平等者,即因在经济方面,男女的力量不平等。女人在经济上没有力量,叫她与男人平等,她亦不能平等。这并不是她“不识抬举”,而实是因为财神爷不帮她的忙。

    女人如要在经济上有力量,非能与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事不可。要想女人与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事,非先解决儿童问题不可。但儿童问题,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是不能解决的,至少是不易解决的。

    在现在的世界中,要想解决妇女问题,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重新确定女人之家里人的地位。男人可以说:女人应该是家里人,虽在生产社会化的社会里,女人还应该是家里人。德国人所提倡的女人回厨房去的运动,即是重新确定女人是家里人的地位。这种重新确定,如果能使女人死心塌地在家里,则妇女问题,亦可算是解决了。但在生产社会化的社会里,女人已经受了“蛇的诱惑”,她是不是还可以死心塌地在家里呢?

    另外一种办法,是根本解决儿童问题,既没有儿童问题,则自然亦没有妇女问题了。我们于上文说,儿童问题,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的社会里,不能解决,因为在此种社会里,各种专门经营某种事业者,皆是以得利赚钱为目的。但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亦社会化的社会里,各种事业,皆由社会经营,皆不以得利赚钱为目的。所以在此种社会里,可以有养育儿童的机关,不以得利赚钱为目的。因其不以得利赚钱为目的,所以人愿意将其孩子送入。又因在此种社会里,各种事业不是以得利赚钱为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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