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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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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

    孫徵君傳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人也。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強以仕。年十七,舉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

    先是高攀龍、顧憲成講學東林,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及天啟初,逆奄魏忠賢得政,叨穢者爭出其門,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由是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繆昌期次第死廠獄,禍及親黨。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張果中傾身為之,諸公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

    方是時,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遼,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奇逢密上書承宗,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忠賢大懼,繞御床而泣。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台垣及巡撫交薦,屢征不起。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讚軍事,使元儀先之,奇逢亦不應也。其後畿內盜賊數駭,容城危困,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奇逢為教條,部署守禦,而弦歌不輟。入國朝,以國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辭。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蘇門、百泉。水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遂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其治身務自刻砥,執親之喪,率兄弟廬墓側凡六年。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其與人無町撝,雖武夫悍卒、工商隸圉、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者。方楊、左在難,眾皆為奇逢危,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質行,無不陰為之地者。鼎革後,諸公必欲強起奇逢。平涼胡廷佐曰:「人各有誌,彼自樂處隱就閑,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河南北學者歲時奉祀百泉書院,而容城與劉因、楊繼盛同祀,保定與孫文正承宗、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天下無知與不知,皆稱曰夏峰先生。

    讚曰: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徵君嘗語人曰:「吾始自分與楊、左諸賢同命,及涉亂離,可以犯死者數矣。而終無恙,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徵君論學之書甚具,其質行學者譜焉,茲故不論,而獨著其犖犖大者。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先生力辭不就,眾皆惜之。而少師再用再黜,訖無成功。《易》所謂「介於石,不終日」者,其殆庶幾邪!

    白雲先生傳

    張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會毛文龍將卒反,誘執巡撫孫元化,可大死之。事聞,怡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擊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

    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術相高。惟吳中徐昭發、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

    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弗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將革,聞而泣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顧視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時先君子適歸皖桐,反則已渴葬矣。或曰:「書已入壙。」或曰:「《經說》有貳,尚存其家。」

    乾隆三年,詔修《三禮》,求遺書。其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寫,久之未就。先生之書,余心向之,而懼其無傳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終不得一寓目焉。故並著於篇,俾鄉之後進有所感發,守藏而傳布之,毋使遂沈沒也。

    四君子傳(並序)

    余弱冠,從先兄百川求友,得邑子同寓金陵者曰劉古塘,於高淳得張彝歎。歸試於皖,得古塘之兄北固,於宿鬆得朱字綠。辛未遊京師,得四人曰:宛平王層繩,無錫劉言潔,青陽徐詒孫。其志趨之近者,則古塘、彝歎、言潔、詒孫也;術業之近者,則層繩、字綠、北固也。余平生昵好,誌趨術業之近,與諸君子比者有矣。然其年或先後生於余,而自有其儕。或年相若,而交期則後。惟諸君子同時並出,而為交皆久且深,故世莫不聞。

    癸巳春,余出刑部獄,信宿金壇王若霖寓齋。若霖曰:「吾與諸公每私議,南士之相引為曹而發名於世者,其朋有三焉。行修而學殖者莫如子之徒,其遇之窮,而無一得其所者,亦莫如子之徒也。」因屈指死者七人,皆齎誌也。存者三人,則余罹於罰,古塘中歲遘無妄之災,病且聾,彝歎老而無子。相與痛惜者久之。

    後四年丁酉秋,偶憶其言,作《四君子傳》。先兄之歿也,余既為誌銘,詒孫、北固有哀辭,字綠有墓表,故弗更著焉。

    王源字層繩,世為直隸宛平人。父某,明錦衣衛指揮。明亡,流轉江、淮,寓高郵。源少從其父,喜任俠言兵。少長,從寧都魏叔子學古文。性豪邁不可羈束,於並世人視之蔑如也,雖古人亦然。所心慕獨漢諸葛武侯、明王文成。於文章,自謂左丘明、太史公、韓退之外,無肯北面者。年四十餘,以家貧父老,始遊京師,傭筆墨。貴人富家多病其不習時文。笑曰:「是尚需學而能乎?」因就有司求試,舉京兆第四人。曰:「吾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源以貧無資不能不托跡諸公間,而常以自鄙,未肯降辭色。或極飲大醉,嘲謔罵譏,中其所忌諱,諸公用此陽體貌之而陰擯焉。源雖好氣,與世參商,然內行篤修,其兄死,旬歲中貌若非人。以余所見,居兄弟之喪,顏色稱其情者,獨源與山陽劉永禎兩人而已。其於人果有善,未嘗不降心。晚年與蠡縣李塨遊,大悅之。遂與師事博野顏習齋學《禮》,終日正衣冠,對僕隸必肅恭。然自負經世之略益堅,每曰:「吾所學乃今始可見之行事,非虛言也。」

    始源慨不快意,五十後葬其親,遂棄妻子,為汗漫之遊。至名山廣壑,輒淹留逾時,忽復他往,見人不自道姓名。逾六十復歸,往來金陵、淮、揚間。客死山陽,惟兄之甥蔣衡視含殮。卒之夕,神色傲然,無一語及家事。其古文既刻者世多有。所著《易傳》十卷,《平書》二卷,《兵論》二卷,及未刻古文藏於家。

    劉齊字言潔,無錫人。康熙丙寅,以選貢入太學。方是時,層山徐尚書乾學方以收召後進為己任,而為祭酒、司業者,多出其門。海內之士有為尚書所可者,其名輒重於太學。有為太學所推者,則舉京兆,進於禮部,猶歷階而升,鮮有不至者。惟齊與其友三數人閉門修業,孤立行己意,躓而不悔。其後石門吳涵為司業,重其學,延致於家,聲譽赫然公卿間。太學嘗取高第教習官學生,齊與焉。期滿,例錄敘於吏部,授縣令者十之八,為正途,授州佐者十之二,為冗雜,且底滯無選期。自徐尚書罷歸,公卿多欲以收召後進為名者。而某為少宰,自謂起荒陬至大僚,尤欲擅風雅之譽,使人禮先於齊曰:「吾久知君,可來見,必為選首。」齊謝不往。某銜之,係籍州佐。某由是叢詬訕而齊望益高。或曰:「將飛者縮翼,君自是舉京兆,升禮部,益可必矣。」齊聞,即日趣裝歸。歸數年竟卒,年四十有七。

    齊性沈毅,與人居,終日溫溫,而退皆嚴憚之。偃臥一室,天下士常想望其風采。既卒數年,江東十郡之士上言督學使者,士有無爵與年而學行可為表儀者二人,宜祀於鄉,其一齊,其一余亡兄百川也。始徐尚書執權,藉以收召天下士,士爭湊之,惟齊與其友數人執節不移。久之,此數人為清議所從出,士之蹇拙自負而務立名義者皆宗之,雖布衣,其重若與公卿相踦。自齊歸,其友亦次第歸。太學生雖有潔己自好者,而氣概不足動人,清議遂由是消委云。

    張自超字彝歎,高淳人,世居蒼溪。少孤,課耕奉其母。其族故不繁而親屬凋盡,高祖以下惟一身。常自惴,視人世所歆羨,泊如也。為諸生,試必冠其曹。困舉場幾三十年,未嘗有慍色。治古文及詩,所得皆驚邁而未嘗爭名。於時近五十,始登甲科而不肯試為吏。性明決:所不為,眾莫能奪;所欲為,雖困不以自悔。其既升於禮部也,宗伯韓公昌言於朝:「某宜在上甲。」自超踵門曰:「某有母,病且衰,登上甲,必以館職留,公當愛人以德。」試畢歸,其母果以是秋歿。母疾篤,為買妾,命入側室。泣曰:「兒方寸亂矣,雖入室不能歡合,成子姓。天果不絕張氏,兒何患無子?」其後終母喪數年,妾終不孕,眾乃歎其知命而不惑也。

    高淳故湖壖,以圩障水於外而耕其中,歲大潦,堤潰,居人議撤屋材以塞之。自超有船直百金,曰:「速毀船,以板築。」堤完,大有年,眾歸其直,終不受。平生未嘗入縣治。歲連祲,死者相籍。一日造縣令,具陳方略。令夙重之,為設飲,盡召邑富人。富人曰:「張君,吾邑之望。所蠲助,則吾儕視焉。」自超遂注籍二百金,諸富人相視大駭,次第注籍,然私料不能猝具也。越數日,自超首納金,諸富人大屈,盡出金為部署,活邑人幾半。自超有田二百畝,畝六七金,披其半,索直三之一,眾爭購之,故得金速也。

    晚歲家日落,每取菽麥雜稊稗食之。或遺之財,終不受。鄉人有不善,常畏其知。年逾六十尚無子,鄉人每聚言,必以為大戚,如凶害之迫於己焉。

    劉捷字古塘,先世懷寧人,遷於桐,既而流寓金陵。其為行篤,自信而不牽於眾,文亦然。始入江寧縣學,課試必壓其儕,名日起,獨自謂所業弗善也。中歲發憤,究討經史諸子。久之出所為文,眾弗善。以進於有司,則擯焉,而私自喜。

    有與同姓名者,為江寧學武生,大患鄉里,督學邵嗣堯聞其名而未察也。捷入試,忽命榜笞數十,已而知其誤,乃置其文四等,比郡皆嘩。無何,邵以暴疾卒,人皆為捷快,而捷前後無幾微動於詞色。

    家甚貧,僦屋窮巷,無一畝之田。以名在天下,諸大府常不遠數千里以厚幣招之,一語不合,則駕而歸,無能留者。遂寧張公鵬翮督學江南,招入使院,有故人以夜詣捷,出千金為其姻家請事。捷曰:「吾不意君以此等人視余!」其自遠方歸,解裝常得數十百金,族姻故舊環至,視其所急而分給之。隨手盡,俄而窘空,日旰不得食,宴如也。

    捷故名家子,其祖若宰,明崇禎辛未及第第一人。同產兄輝祖,康熙庚午鄉試舉第一,及辛卯,捷復舉第一。眾議皆謂:「宋、明科目有三試皆一者,今獨無有,惟捷可當之。」而為禮部者獨不喜捷所為文,磨勘停一科。癸巳秋特行會試,將赴公車,會其友方苞以《戴名世文集》牽連編旗伍,檄有司解送妻子北上,捷曰:「吾義不可不偕行。」至京師,試期已過。其後病且衰,竟未得一與禮部之試。

    左仁傳

    戊子冬十月,望後七日,余在桐城。夜坐左秀起齋中,叩其先忠毅公逸事,因歎自古忠臣義士遭變底節,載在史策不可勝數,而發揚震動於後人之耳目者,代不數人。蓋其名之顯晦,一視所遇之事大小以為差別,而有不可強者焉。至於草野閭巷之人,或志與事幾於聖賢之徒,竟以居下處幽,為眾人所忽,而其跡遂泯者,蓋不可勝道也。秀起因歎息,作而言曰:「吾家世居東鄉,某嘗至先人居,就其長老,求吾宗之賢而世莫之知者,所稱皆豪有力人。某曰:『非此之謂也。』曰:『然則孰為賢?』曰:『凡篤於父母兄弟、化於妻子、信於朋友者,皆是也。』眾曰:『其然,則鄉有愚者,其祖遘惡疾,家人畏其染也,進食飲者皆難之。冬夜足苦寒,愚者曰:『我燠之。』時年十五,家人不能奪也。如是者六年,果染疾,繼其祖以歿。』某遍問之,僅得其世系,蓋忠毅曾孫行而於某遠兄弟也。幼名仁,字與生,卒無聞焉。」嗚呼!當明將亡而逆閹之熾也,如遘惡疾,近者必染焉。忠毅與同難諸君子皆明知為身災,獨不忍君父之寒而甘為燠足者也。世多以仁之類為愚,此振古以來,國之所以有瘳者,鮮與!因書以付秀起,俾列家乘,以示邑之人。

    三山林湛傳

    國初以嶺表險遠,建三藩王以鎮之。有識者方隱憂,而貧士失職者附之,則高可以釣祿位,次亦不失溫飽,耀重於鄉閭,故爭湊之。而三藩王以前明降將叛卒暴起,乘非所據,貴極富溢,又思以好士樂施誑誘遠人而陰以自固。耿精忠襲封靖南王,大以金帛招致文學士,時閩士相推號七才子者,多為所羅。而尤欲得三山林湛,以精忠母族周中書含梅與湛久故,稱之尤亟也。屢招不至,一日忽造門,精忠喜,體貌而延問焉,所對皆不省何語。審問之,再三自申列,終不可通。退而咎相稱引者,曰:「如斯人,雖富文術,將焉用之?」康熙甲寅,吳三桂反。粵、閩相應和,精忠閉嶺拒朝命,閩中薦紳里居及知名士多汙焉。有不至者,幽囚困辱,終無所遁。湛族子鄉貢士煥迫偽命,薰兩目,僅而得免,而湛翛然授徒山中,以眾知精忠久不屑意也。

    湛久困諸生,亂既平,行遊浙東西,逾齊、魯,客燕、趙,無所合而歸。平生忨慷好施,雖竟世窮居,而親族孤貧喪葬婚嫁多倚焉。與弟成之友愛尤篤,及成之為靈台令,使人相迎,則寢疾數月矣。口授次子書,報曰:「吾平生為弟分憂,今弟當分我憂。」時問疾者繞床,謂將以家累屬成之也。既而曰:「治民事上,雖竭精殫慮,猶懼不免。今不事事,而為人所愚,實遺垂死之兄憂。」其後成之卒以此敗。

    湛嘗為《水晶宮賦》,指斥五代時偽閩竊據事,將以潛折精忠逆萌,故不惜往見。及見,則口吃,語不可通,而口素未嘗吃也。眾皆不識其何以然。及事定,乃知禍之閉在不失言,而歎其能決幾於俄頃焉。

    二山人傳

    廌青山人李鍇,遼東鐵嶺人。曾大父如梓,明寧遠伯成梁兄子也。萬曆己未,鐵嶺城陷,死其官。入國朝,三世皆盛貴。伯叔父兄弟或嗣封爵,都統禁軍;或開府建鉞,布列中外。

    康熙四十一年,父少司寇蒲陽公卒。時西事方起,議絕漠屯極邊。山人既練,自請興屯黑河。逾年歸,母卒。再使南河,賜七品冠帶。乃盡以先世產業屬二昆,移家潞河,潛心經史,凡六七年,鄰里未得一識其面。嘗遊盤山,樂其土風,買田廌峰下,構草舍,雜山以耕。其尤貧者,授之田而無所取。疏材果實,與眾共之。其聲遠聞,邦工每采山名過廌峰,獨無擾焉。暇時行遊四山,必挈爐炭瓶罌,樵蘇者遙望而知所在,曰:「此李山人茶煙也。」白山石東村聞其風而慕之。

    東村石永寧世饒於財。祖都圖為聖祖親臣,每議公事,不撓於權貴。山人少豪舉,好聲色狗馬,年三十始折節讀書。會家事屯,時伯兄既歿,而諸弟皆幼,獨出身當之。家既落,奉母居郭東,墾墓田以養。盎無斗儲,遇無食者即罄之。久之,里中有奇邪,咸懼其聞。母、兄歿,移家盤山。與廌青遊,每嚴冬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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