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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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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之史可分爲前後二期,而以玄宗時安史之亂爲其分界線(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前期之最高統治集團表面上雖爲李氏或武氏,然自高宗之初年至玄宗之末世,歷百年有餘,實際上之最高統治者遞嬗輪轉,分歧混合,固有先後成敗之不同,若一詳察其内容,則要可視爲一牢固之複合團體,李、武爲其核心,韋、楊助之黏合,宰制百年之世局,幾佔唐史前期最大半時間,其政治社會變遷得失莫不與此集團有重要關係。故本文略取有關史料,稍加探討,或者於吾國中古史之研究亦有所助歟?

    此李、武、韋、楊四大家族最高統治集團之組成實由於婚姻之關係,故不可不先略述南北朝、隋及唐初社會對於婚姻門族之觀念。

    新唐書壹玖玖儒學中柳冲傳附柳芳論氏族略云:

    [晉]過江則爲僑姓,王、謝、袁、蕭爲大。東南則爲吴姓,朱、張、顧、陸爲大。山東則爲郡姓,王、崔、盧、李、鄭爲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爲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山東之人質,故尚婚婭。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關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貴戚。及其弊,則尚婚婭者,先外族,後本宗。尚人物者,進庶孽,退嫡長。尚冠冕者,略伉儷,慕榮華。尚貴戚者,狥勢利,亡禮教。

    據此,當時社會婚姻觀念之不同蓋由地域區分及門族淵源之互異所致。李唐皇室本出於宇文泰之胡漢六鎮關隴集團(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實具關中、代北兩系統之性質。觀唐太宗制定貞觀氏族志之意旨及唐初皇室婚姻締搆之實況即可證知。兹引史料,略加解釋於下:

    唐會要叁陸氏族門顯慶四年九月五日詔改[貞觀]氏族志爲姓[氏]録條云:

    初,貞觀氏族志稱爲詳練,至是,許敬宗以其書不敍明皇后武氏本望,李義府又恥其家無名,乃奏改之。

    新唐書玖伍高儉傳略云:

    [高宗]又詔後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温,范陽盧子遷、(今本唐會要捌叁嫁娶門作盧子選,據魏書肆叁北史叁拾盧玄傳,玄子度世字子遷,然則今本會要選字誤也。通鑑貳佰唐高宗顯慶四年十月條亦作盧子遷。)盧澤(唐會要捌叁嫁娶門顯慶四年十月條均作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爲昏,納幣悉爲歸裝,夫氏禁受陪門財。先是,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寶等爲冠,其後矜尚門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王妃、主壻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後房玄齡、魏徵、李勣復與昏,故望不減。然每姓第其房望,雖一姓中,高下縣隔。李義府爲子求昏不得,始奏禁焉。其後天下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昏家,益自貴,凡男女皆潛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世以爲敝云。

    舊唐書柒捌張行成傳云:

    太宗嘗言及山東、關中人,意有同異。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聞天子以四海爲家,不當以東西爲限,若如是,則示人以隘陿。太宗善其言。

    新唐書捌拾太宗諸子傳云:

    曹王明母本巢王(即元吉)妃,帝寵之,欲立爲后,魏徵諫曰:陛下不可以辰嬴自累。乃止。

    册府元龜捌陸陸總録部貴盛門略云:

    楊恭仁爲雒州都督,從姪女爲巢剌王妃。

    新唐書捌拾鬱林王恪傳云:

    其母隋煬帝女,地親望高,中外所向。帝(太宗)初以晉王(高宗)爲太子,又欲立恪,長孫無忌固争,帝曰:公豈以非己甥邪?且兒英果類我,若保護舅氏,未可知。無忌曰:晉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舉棋不定則敗,況儲位乎?帝乃止。故無忌常惡之。永徽中,房遺愛謀反,因遂誅恪,以絶天下望。

    寅恪案,太宗深惡山東士族,故施行壓抑七姓十家之政策。張行成傳所謂「山東人」乃指山東之士族階級,非其他不屬於高等門族之文人及一般庶民,至若山東武人,如隋末唐初間所謂「山東豪傑」者,則尤爲太宗所特别籠絡之集團,固不當於宴集朝臣時公然有所軒輊也。元吉之妃楊氏,楊隋宗室之女。鬱林王恪以母爲隋煬帝女之故,太宗竟欲使其承繼皇位,則重視楊氏可知,蓋太宗之婚姻觀念不僅同於關中人之尚冠冕,兼具代北人之尚貴戚矣。若更由此推論,曹王明之母必不止以色見寵,當與鬱林王恪母同出一源,否則無作皇后之資格。世之讀史者頗怪陳、隋覆滅以後,其子孫猶能貴顯於新朝,不以亡國之餘而見廢棄者,則未解隋、唐皇室同爲關隴胡漢之集團,其婚姻觀念自應同具代北之特性也。房玄齡、魏徵、徐世勣三人其社會階級雖不相同,然皆是山東人,故違反太宗之政策,而與山東士族爲婚,此則地域分别與婚姻觀念其關係密切如此,可以推見。而李唐皇室初期婚姻之觀念及其婚姻締搆之實況必帶有深重之地域色彩,即關中地方性,又可證明矣。

    高儉傳言「王妃、主壻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今王妃氏族不易詳考,但取高祖、太宗、高宗、中宗諸女之夫壻姓名觀之,可以知唐皇室之婚姻觀念實自武曌後而一變也。所謂變者,即自武后以山東寒族加入李唐皇室系統後,李唐皇室之婚姻關係經武氏之牽混組織,遂成爲一牢固集團,宰制世局,達百餘年之久。兹爲簡便計,僅擇録高宗及中宗諸女夫壻姓名之有關者於後,亦可窺見其變遷之一斑也。

    唐會要陸公主門略云:

    高宗女鎮國太平降薛紹,後降武攸暨。中宗女新都降武延暉。定安降王同皎,後降韋濯,三降崔銑。長寧降楊慎交,後降蘇彦伯。永壽降韋鐬。永泰降武延基。安樂降武崇訓,後降武延秀。成安降韋捷。

    武曌之家族其淵源不易考知,但就新唐書柒肆上宰相世系表武氏條所載,其族人數不多,可推知其非山東之大族。又據僞託柳宗元著龍城録所記武后先世武居常事(武居常有身後名條),復可推知其非山東之高門,蓋龍城録雖非子厚之作,其所記武氏事當亦源出唐代民間舊傳也。至武曌父士彠之事跡實亦難確考,誠如舊唐書伍捌武士彠傳論所云:

    武士彠首參起義,例封功臣,無戡難之勞,有因人之迹,載窺他傳,過爲褒詞,慮當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筆,凡涉虚美,削而不書。

    者也。據太平廣記壹叁柒徵應類武士彠條所云:

    唐武士彠,太原文水縣人。微時,與邑人許文寶以鬻材爲事,常聚材木數萬莖,一旦化爲叢林,森茂,因致大富。士彠與文寶讀書林下,自稱爲厚材,文寶自稱枯木,私言必當大貴。及高祖起義兵,以鎧冑從入關,故鄉人云:士彠以鬻材之故,果逢搆夏之秋。及士彠貴達,文寶依之,位終刺史。(出太原事跡)

    則知士彠本一商販寒人,以投機致富,其非高門,尤爲明證。廣記此條源出武氏鄉里所傳,其中神話部分固不可信,但士彠本來面目實是如此,要自不誣也。更就史傳考之,益知武氏非山東士族。據新唐書貳零陸外戚傳武士彠傳(參舊唐書伍捌武士彠傳及同書壹捌叁外戚傳武承嗣傳)略云:

    武士彠字信,世殖貲,喜交結。高祖嘗領屯汾晉,休其家,因被顧接。後留守太原,引爲行軍司鎧參軍。兵起,士彠不與謀也。以大將軍府鎧曹參軍從平京師。自言嘗夢帝騎而上天,帝笑曰:爾故王威黨也,以能罷繫劉弘基等,其意可録,且嘗禮我,故酬汝以官。今胡迂妄媚我邪?始士彠娶相里氏,生子元慶元爽,又娶楊氏,生三女,元女妻賀蘭氏,早寡,季女妻郭氏,不顯。士彠卒後,諸子事楊不盡禮,銜之。[武]后立,封楊代國夫人,進爲榮國,后姊韓國夫人。韓國有女在宫中,帝(高宗)尤愛幸。后欲并殺之,即導帝幸其母所,[后兄子]惟良等上食,后寘堇焉,賀蘭食之,暴死。后歸罪惟良等,誅之,諷有司改姓蝮氏,絶屬籍,元爽緣坐死,家屬投嶺外。后取賀蘭敏之爲士彠後,賜氏武,襲封。敏之韶秀自喜,烝於榮國,挾所愛,佻横多過失。榮國卒,后出珍幣,建佛廬徼福,敏之乾匿自用。司衛少卿楊思儉女選爲太子妃,告婚期矣,敏之聞其美,彊私焉。楊喪未畢,褫衰麤,奏音樂。太平公主往來外家,宫人從者,敏之悉逼亂之。后疊數怒,至此暴其惡,流雷州,表復故姓,道中自經死。乃還元爽之子承嗣,奉士彠後,宗屬悉原。

    寅恪案,武氏一家所爲如此,其非夙重閨門禮法之山東士族,不待詳論。頗可笑者,武后以賀蘭敏之爲士彠後,與晉賈充之以外孫韓謐爲後者(見晉書肆拾賈充傳)事極相類。賈氏之先嘗爲市魁(見晉書伍拾庾純傳),而武士彠亦是投機之木材商,豈所謂淵源氣類相似,其家庭所爲復更相同耶?士彠一生事蹟至不足道,唯有一點殊可注意,即娶楊氏女爲繼妻一事。

    據新唐書壹佰楊執柔傳略云:

    武后母,即恭仁叔父達之女。及臨朝,武承嗣、攸寧相繼用事。后曰:要欲我家及外氏常一人爲宰相。乃以執柔同中書門下三品。又以武后外家尊寵,凡尚主者三人,女爲王妃五人。

    册府元龜捌伍叁總録部姻好門云:

    武士彠武德中簡較右厢宿衛,既喪妻,高祖謂士彠曰:朕自爲卿更擇嘉偶,隨曰:有納言楊達英才冠絶,奕葉親賢,今有女,志行賢明,可以輔德,遂令桂楊公主與楊家作婚,主降勑結親,庶事官給。

    然則武曌母乃隋觀王雄之姪女(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楊氏觀王房條),楊雄雖非隋皇室直系,但位望甚重。武士彠在隋世乃一富商,必無與觀王雄家聯姻之資格。其娶楊氏在隋亡以後,蓋士彠以新朝貴顯娶舊日宗室,藉之增高其社會地位,此當時風俗所使然,無足怪也。史言太宗聞武曌之美乃召入宫(見新唐書肆則天順聖武皇后紀及通鑑壹玖伍貞觀十一年武士彠女年十四入宫條),鄙意則天之美固不待論,然以太宗重視楊氏之心理推之,恐不得不與榮國夫人爲楊雄姪女有關也。

    武曌既非出自山東士族,其家又不屬關隴集團,但以母爲隋楊宗室之故,遂亦可備宫闈下陳之選,至若徑立爲皇后,則尚無此資格。當高宗廢王皇后立武昭儀之時,朝臣贊否不一,然詳察兩派之主張,則知此事非僅宫闈后妃之争,實爲政治上社會上關隴集團與山東集團決勝負之一大關鍵,今取有關史料,略加詮釋,亦足證明鄙説也。

    舊唐書伍壹后妃上高宗廢皇后王氏傳略云:

    高宗廢后王氏,并州祁人也。父仁祐,貞觀中羅山令。同安長公主即后之從祖母也,公主以后有美色,言於太宗,遂納爲晉王妃。永徽初,立爲皇后。母柳氏求巫祝厭勝,事發,帝大怒,斷柳氏不許入宫中,后舅中書令柳奭罷知政事,并將廢后,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固諫,乃止。俄又納李義府之策,永徽六年十月,廢后及蕭良娣皆爲庶人。武后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數日而卒。後則天頻見王、蕭二庶人披髮瀝血,如死時狀,武后惡之,禱以巫祝,又移居蓬萊宫,復見,故多在東都。

    新唐書捌壹燕王忠傳略云:

    帝(高宗)始爲太子而忠生。永徽初,拜雍州牧。王皇后無子,后舅柳奭説后,以忠母[後宫劉氏]微,立之必親己,后然之,請於帝,又奭與褚遂良、韓瑗、長孫無忌、于志寧等繼請,遂立爲皇太子。后廢,武后子弘甫三歲,許敬宗希后旨,建言:國有正嫡,太子宜同漢劉彊故事。帝召見敬宗曰:立嫡若何?對曰:東宫所出微,今知有正嫡,不自安,竊位而不自安,非社稷計。於是降封梁王,[後]廢爲庶人,囚黔州承乾故宅。麟德初,宦者王伏勝得罪於武后,敬宗乃誣忠及上官儀與伏勝謀反,賜死。

    寅恪案,王皇后本唐皇室舊姻,且其外家柳氏亦是關中郡姓,故爲關隴集團所支持,欲藉以更鞏固其政治之勢力也。燕王忠之爲太子亦爲關隴集團政治上之策略,高宗廢黜王皇后並燕王忠之儲位,而改立山東寒族之武氏及立其子爲太子,此爲關隴集團所萬不能容忍者,長孫無忌等之力争實以關係重大之故,非止皇室之家事已也。至褚遂良、許敬宗等忠姦不同,然俱屬來自南朝之系統。此系統之人物不論其先世在晉過江前或後爲何地域之人,但北朝平滅南朝以後,此等人乃屬俘虜家臣性質,絶無獨立資格,非若山東士族北齊亡後仍保有地方勢力者可比,是以遂良可視爲關隴集團之附屬品,而敬宗則又以姦諂之故,傾向於出身山東地域之武氏也。明乎此,則詳悉分析贊成與反對立武氏爲后兩方出身之籍貫,於當時政治社會及地域集團之競争,其關鍵所在更可以瞭然矣。

    兹先迻録反對方面之記載於下:

    册府元龜叁貳柒宰輔部諫諍門(參舊唐書捌拾,新唐書壹零伍褚遂良傳。)略云:

    [唐高宗永徽]六年,高宗將廢王皇后,帝退朝後,於别殿召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左僕射于志寧及[褚]遂良,勣稱疾不至。無忌等將入,遂良曰:今者多議中宫事,遂良欲諫何如?無忌曰:公但極言,無忌請繼焉。及入,高宗難發於言,再三顧謂無忌曰:莫大之罪無過絶嗣,皇后無子,今當廢,立武士彠女如何?遂良進曰:皇后是先帝爲陛下所娶,伏奉先帝,無婦德。先帝不豫,親執陛下手,以語臣曰:我好兒好新婦今以付卿。陛下親承德音,言猶在耳,皇后自此未聞有失,恐不可廢。帝不悦而罷。翌日,又言之,遂良曰: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且武昭儀經事先帝,衆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伏願再三思審。帝大怒,命引出之。昭儀在簾中大言曰:何不撲殺之。

    舊唐書捌拾韓瑗傳略云:

    韓瑗,雍州三原人也。[永徽]四年,與來濟皆同中書門下三品。六年,遷侍中。時高宗欲廢王皇后,瑗涕泣諫,帝不納。尚書左僕射褚遂良以忤旨左授潭州都督,瑗復上疏理之,帝竟不納。顯慶二年,許敬宗、李義府希皇后之旨,誣奏瑗與褚遂良潛謀不軌,左授瑗振州刺史,四年,卒官。

    同書同卷來濟傳略云:

    來濟,揚州江都人。永徽二年,拜中書侍郎。四年,同中書門下三品。六年,遷中書令、檢校吏部尚書。時高宗欲立昭儀武氏爲宸妃,濟密表諫。武皇后既立,濟等懼不自安,后乃抗表稱濟忠公,請加賞慰,而心實惡之。[顯慶]二年,許敬宗等奏濟與褚遂良朋黨搆扇,左授台州刺史。五年,徙庭州刺史。龍朔二年,突厥入寇,濟總兵拒之,謂其衆曰:

    吾嘗挂刑網,蒙赦性命,當以身塞責。遂不釋甲冑赴賊,没於陣。

    同書同卷上官儀傳略云:

    上官儀,本陝州陝人也。父弘,隋江都宫副監,因家於江都。龍朔二年,爲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麟德元年,宦者王伏勝與梁王忠抵罪,許敬宗乃搆儀與忠通謀,遂下獄而死。

    寅恪案,高宗將立武曌爲皇后時,所與決策之四大臣中,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三人屬於關隴集團,故爲反對派,徐世勣一人則爲山東地域之代表(見拙著嶺南學報壹貳卷第壹期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故爲贊成派,至韓瑗、來濟、上官儀等之爲反對派者,亦由屬於關隴集團之故,一考諸人出身籍貫即可證明,不待詳論也。

    兹復迻録贊成方面之記載於下:

    册府元龜叁叁陸宰輔部依違門云:

    唐李勣爲太尉,高宗欲廢王皇后,立武昭儀,韓瑗、來濟諫,皆不納。勣密奏曰:此是陛下家事,何須問外人。意乃定。

    舊唐書柒柒崔義玄傳略云:

    崔義玄,貝州武城人也。高宗之立皇后武氏,義玄協贊其謀。

    同書捌貳許敬宗傳略云:

    許敬宗,杭州新城人,隋禮部侍郎善心子也。高宗將廢皇后王氏而立武昭儀,敬宗特贊成其計。

    同書同卷李義府傳略云:

    李義府,瀛州饒陽人也。其祖爲梓州射洪縣丞,因家於永泰。高宗將立武昭儀爲皇后,義府嘗密申協贊。

    寅恪案,崔、許、李等雖贊成立武曌爲皇后,然其位望決非徐世勣之比,故武氏之得立,其主要原因實在世勣之贊助,其對高宗之言舊史以爲「依違」,其實乃積極之贊成也。蓋當時無人不知高宗之欲立武氏爲后,但此事不能不取決於四大臣,世勣不施用否決權,而取棄權之方略,則與積極贊成何異?世勣在當時爲軍事力量之代表,高宗既得此助,自可不顧元舅無忌等關隴集團之反對,悍然行之。然則武曌之得立爲皇后乃決定於世勣之一言,而世勣所以不附和關隴集團者,則以武氏與己身同屬山東系統,自可不必反對也。

    舊唐書陸則天皇后紀云:

    則天皇后武氏諱曌,并州文水人也。父士彠,隋大業末爲鷹揚府隊正,高祖行軍於汾晉,每休止其家。義旗初起,從平京城。貞觀中,累遷工部尚書、荆州都督,封應國公。初,則天年十四,時太宗聞其美容止,召入宫,立爲才人。及太宗崩,遂爲尼,居感業寺。大帝於寺見之,復召入宫,拜昭儀。時皇后王氏、良娣蕭氏頻與武昭儀争寵,互讒毁之,帝皆不納,進號宸妃。永徽六年,廢王皇后而立武宸妃爲皇后,高宗稱天皇,武后亦稱天后。后素多智計,兼涉文史。帝自顯慶已後,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詳決,自此内輔國政數十年,威勢與帝無異,當時稱爲二聖。

    通鑑貳佰唐高宗永徽六年冬十月乙卯條云:

    百官上表請立中宫,乃下詔曰: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宫壼之内,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曾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爲皇后。

    寅恪案,高宗此詔以武曌比於西漢「配元生成」之王政君,姦佞詞臣之文筆固不可謂不妙,然欲蓋彌彰,事極可笑,此文所不欲詳及者也。此文所欲唤起讀史者注意之一點,即此詔之發布在吾國中古史上爲一轉捩點,蓋西魏宇文泰所創立之系統至此而改易,宇文氏當日之狹隘局面已不適應唐代大帝國之情勢,太宗以不世出之英傑,猶不免牽制於傳統之範圍,而有所拘忌。武曌則以關隴集團外之山東寒族,一旦攫取政權,久居洛陽,轉移全國重心於山東,重進士詞科之選舉,拔取人材,遂破壞南北朝之貴族階級,運輸東南之財賦,以充實國防之力量諸端,(可參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及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有關諸章。)皆吾國社會經濟史上重大之措施,而開啓後數百年以至千年後之世局者也。然此諸端軼出本文範圍,可置不論,但就世人所喜言之武曌男寵私德一事略論之,以袪迷惑而資譚助於下:

    李義山文集肆紀宜都内人事云:

    武后篡既久,頗放縱,躭内習,不敬宗廟,四方日有叛逆,防豫不暇。宜都内人以唾壺進,思有以諫。后坐帷下,倚檀机,與語。問四方事,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於男耶?后曰:知。内人曰:古有女媧,亦不正是天子,佐伏羲理九州耳。後世孃姥有越出房閣斷天下事者,皆不得其正,多是輔昏主,不然,抱小兒。獨大家革天姓,改去釵釧,襲服冠冕,符瑞日至,大臣不敢動,真天子也。(中略)大家始今日能屏去男妾,獨立天下,則陽之剛亢明烈可有矣。如是過萬萬世,男子益削,女子益專,妾之願在此。后雖不能盡用,然即日下令誅作明堂者(寅恪案,此指薛懷義)。

    舊唐書柒捌張行成傳附易之傳云:

    天后令選美少年爲左右奉宸供奉。右補闕朱敬則諫曰:臣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嗜慾之情,愚智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則前聖格言也。陛下内寵,已有薛懷義、張易之、昌宗,固應足矣。近聞尚舍奉御柳謨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鬚眉,左監門衛長史侯祥云:陽道壯偉,過於薛懷義,專欲自進,堪奉宸内供奉。無禮無儀,溢於朝聽。臣愚職在諫諍,不敢不奏。則天勞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賜綵百段。

    據此,讀史者須知武曌乃皇帝或女主,而非太后,既非太后,而是皇帝,則皇帝應具備之禮制,武曌亦當備有之,區區易之、昌宗、懷義等男寵,較之唐代之皇帝後宫人數猶爲寡少也。否則朱敬則何以能昌言無忌諱,而武曌又何以公加賞慰,不自愧恥耶?世人又有疑武曌年事已高,何必畜此輩者,乃以史言爲過甚,殊不知賀蘭敏之亦且上烝其外祖母,亦即其祖母榮國夫人楊氏,計當時榮國之年齡必已五六十歲。榮國爲武后之生母,以此例之,則武后所爲何容置疑?且朱敬則疏中明言陽道壯偉是其碻證,此事頗涉猥褻,不宜多及,然世之通達古今風俗變遷者,自可捐棄其拘墟之見也。

    武后掌握政權,固不少重大過失,然在歷史上實有進步之意義,蓋北朝之局勢由此而一變也。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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