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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研究拳脚之实地练习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极欢喜研究拳脚。离我家五十里以内的拳教师,凡是负些儿声望的,没一个不曾指点过我三拳两脚:硬门、软门、阴劲、阳劲,杂凑了三四年;到一十七岁便从王志群先生学习。俗语说得好,学打三年轻。就是说初学打的时候,喜轻易和人动手的意思。不过我虽从拳师学打,却从来不曾轻易和人动过手。什么道理呢?一则因家里约束得严,没养成骄慢的习性;二则王志群先生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博学君子,一面教我就一面告诫我道:“在于今武器发达到了极点的时代,研究拳脚的目的不应在打人。若想学会了拳脚去打人,不仅打不着人,并是第一个讨打的幌子。”连带地还说了许多不能轻易和人交手的理由给我听,所以我在研究的时期中,绝没有实地的练习。后来年事稍长,交游中常遇着有曾研究拳脚的朋友,每酒酣耳热时,有要和我较量两下的,我也未尝不有些手痒痒的,想试验试验,看几年来所研究的,用得着用不着。无奈有两个念头横亘胸中,每次使我不能出手。哪两个念头呢?一个是好胜的念头,只因要强的心思太切,自己研究的拳脚平生不曾实地练习过,心中没有把握,恐怕打不过人家,坍台丢脸,甚且受伤。一个是拳脚的念头,较量拳脚不像打弹子下围棋,胜负无大关系,学拳脚的有几句师承话,如“一要学,二要练,三要打人心不善”,“动手不容情,容情不动手”,“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不流泪”一类的话,差不多成了武术家的格言。虽说是朋友要好,不妨玩玩,但动手既关碍着声誉,更关碍着性命,岂同儿戏?自己打不过受了伤,固是没趣;就是我比人强,把一个好好的朋友无端地打伤了,又有什么趣味咧?因此尽管有实地练习的机会,总是为这两个念头所阻止,使我不能出手。

    直到二十四岁以后才渐渐地得着实地练习的时机了。然第一次的实地练习,就险些儿送了我和一个至好朋友的性命。在当时不觉怎么,于今事后思量起来,实令人不寒而栗。一事一事地写出来,也可使和我同好的青年,看了做个鉴戒,并可以见得学会了拳脚,用之得当,确能救困扶危;用之不得当,就枉送了性命。到了要紧的关头,便能按捺住火性,审察审察。

    第一次是宣统三年三月,我和同练拳脚的程作民到平江县属的高桥地方去看做茶。高桥是一个有名的茶市。平江是产茶的县份,而每年出口的茶,高桥一市所制的总得占全额的十分之四。因高桥地方的位置,又靠山又靠水,茶叶出进,都极便利。每年三月间开市,远近来选茶的男女,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足有一万多人。趁这茶市谋生活的小卖商人,各种各类凑起来,也在一千人以上。一个小小的市镇中,陡增了这么多人,其热闹之不寻常,自不用说了。程作民的家离高桥不过十五里。我这年二月,从日本回家。程君听说我回了,就写信约我到他家去。信中并说高桥茶市已开了,到他家正好同去玩玩。我只知道高桥茶市热闹,却不曾去看过,当下就兴高采烈地赴程君的约。这时程君的拳脚功夫,在我二三倍以上。两膀足有三百斤实力,大水牛向他冲来,他敢挡住去路,伸手捞住两只牛角,不提防牛角太长,开叉得太宽,来势又太猛,左手不曾抓牢,那牛把头一偏直冲到程君的胸脯。程君能不慌不忙的,右脚向旁边踏进一步,左手朝牛颈,右手朝牛腹,一个顺水推舟的手法,将那水牛推跌五六尺以外,半晌爬不起来。

    程君和我二三年不曾见面了,见面自甚欢喜。程君见我穿着洋服,便向我说:“乡下穿洋服的很少,茶市中都是无知识的人,若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又没有辫发,或者把你认作东洋人。三五成群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冷嘲热骂,计较不好,不计较也不好。”我说:“不错,不过我才从日本回来,不久又得去。说起来见笑,我竟没有可穿的中国衣服。”程君道:“不嫌坏,我有,你我身体的大小长短相当,正可穿得。”那时一连下了好几日春雨,虽在三月,天气很凉。程君拿了一件菜青花缎薄棉袍,玄青素缎夹马褂,给我更换了。只头上的中折呢帽和脚下的漆皮鞋,程君也说可以不换。

    这日很早地吃了早饭,二人就步行向高桥进发。一路闲谈着行走,十五里路只一点多钟便到了。程君引着我到几个茶厂里都胡乱看了看,就在饭店里买吃了午饭,打算再闲游一会儿便是同赋归欤了。二人走到一个草坪里,草坪两边接连摆着许多做小买卖的挑子,中间留出一条五六尺宽的道路,这条路有十来丈长。我们走了一半,忽迎面来了一人,肩上挑着一担收字纸的簸篓,又高又大。程君在前,向右边避让。挑字纸篓的过去了,仍提脚向前走。没提防我退步避让的时候,一脚踏进在一个卖油饼的担子绳索圈里,绳索绊在我的脚上,刚一提脚就把那油饼担子拖翻了一头,这头是一个小火炉,一口油锅,半锅油,锅上的铁丝网里还有几个炸好了的油饼,一塌刮子都倾翻在草地上。我回头一看,连忙向那做油饼的认错认赔。无奈那厮也不听我说话,跨过倒在地上的担子,一伸油手抓住我的右膀,就不干不净地泼口乱骂。程君赶过来赔话,倒被那厮啐了一脸的唾沫。我这时因护惜借来的衣服,已十二分不愿意的被那油手捉拿,加以那口唾沫喷出来,我脸上也溅得不少。溅得我一把无名火,直高三丈。哪里再按捺得住呢?顺势只将右手一摊,那厮一来不曾练过把式,二来轻视我是个少年书生,想不到能给他这一下。摊得他倒退了几步,余势未尽,又撞翻了一个馄饨担,只倒得大盘小碗,满地开花。这一来,撞的乱子就更大了。馄饨担对面一个卖切面的,是卖馄饨的哥子,正拿着一把尺五六寸长的切面刀,在那里切面。见自己兄弟的馄饨担被人撞翻了,又见是一个穿长衣的动手打人,他哪里肯略略地踌躇思索呢?将手中切面刀紧了一紧,一跃跳过了案板,口也不开地朝着我的咽喉横砍过来,直逼得我不能不动手了。但我还不想打他,只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把他的刀点落了。程君高举双手,一面扬着,一面喊道:“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打坏了的东西我来认赔。”程君的话他们只当没听见。卖馄饨的也不去扶那倒了的担子,双手把插在地上的大油布伞拔了出来,当作兵器。用伞把上的铁镵猛力向我戳来。我闪身进步,夺住铁镵,仍想和他们论理,和平解决。哪知背后有个做馒头的见我双手夺住伞把,就抽了一条檀木扁担没头没脑地朝我脊背劈下。亏得程君手快,蹿上前接去扁担,一脚将做馒头的踢倒。急忙对我喊道:“事已至此,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了,努力打出去罢!”我一听程君的话即将手里夺住的伞把一扶,卖馄饨的两手便跟着一抬,空出下部来,一脚踏在他小腹上,立时,一屁股蹲了下去,双手捧住小腹,口里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二人踢倒了两个,就犯了众怒了。大家一声吆喝,两边的小贩,扁担、伞把、菜刀、面棍以及种种可以权当兵器家伙,每人手中操着一件,蜂拥一般围攻拢来。我和程君原打算背靠着背,一个顾前,一个顾后打出去的。可恶一个卖糯米粥的,他见扁担、伞把打下来都被我二人夺了还击众人。他就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拿起竹勺,将沸腾腾的热粥一勺一勺地直浇过来。我二人若再靠着脊背,则势不能躲闪,只得分开来往人多的所在冲进去。因卖粥的发明了这恶毒的法子,一时各小贩都改用液体烫人的东西来浇泼。唯有冲进人多的所在,方能避免。只是越打人越多,分作两个大圈子,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我肩背上着了好几扁担,但来得不重,我也不在意,一心想冲出重围。可恨脚上穿着在上海惠罗公司买的一双漆皮鞋,皮底踏在草地上滑得站立不牢,一个不留神,正在危急的时候,一跤滑倒了。离我背后最近的,趁我倒下的当儿,朝着我大腿一铁镵戳下。这一下,谁也避让不了,戳穿一件棉袍,一条洋服裤子,一条卫里裤,腿上还戳进半寸多深。只是当时不觉得痛,两手一按,一个鲤鱼打挺,已蹿了起来。而倒下的时分用眼向两边一望,看哪一方的脚少些,便露空的缝多些,起来就好朝哪方冲出。因周围的人都是立起的,我被困在当中,不能不将目标缩小。把马落低,落低了马,即看不出哪方人多人少,只要连冲两三次,冲不出去,体力一乏便无生理了。我才朝人少的所在冲去,忽见程君冲了进来,一身衣服撕破了几处,左额上鲜血直流,只见他两条臂膊直上直下如发了狂的一般。冲到我跟前,喊一句“跟我来!”又翻身打出。力大的毕竟占便宜,程君随手抓着人,随后往左右掼,多是掼得从人头顶上栽过去。掼开了五六个,我二人已冲出重围。程君挽了我的手道:“快走罢,不能再打了。”我二人向归途上跑,幸得后面并无人追赶。

    跑不上两里路,只见对面来了两个雄赳赳的汉子,脚步很快,离我们三四丈远,就立住脚问道:“两位是在高桥打架来的么?”我和程君都不知两人的来意,不敢答白。那两人笑道:“两位不要疑惑,我们因听得说高桥几百人围着两个读书人打架,我们心里不服,所以赶来想抱不平。不好了,两位都受了伤,快同到舍间去。我们有伤药。”我和程君听了方把心放下,走上前拱手道谢。原来这两人姓陈,是弟兄两个。兄叫陈德和,弟叫陈义和。虽是种田的人,却都练得一身好武艺。家就住在离高桥两里路。因高桥做小买卖的人,想请他兄弟俩来帮着打我们,反被他兄弟骂了一顿。说几百人打两个读书人,还有道理吗?骂退了来人,兄弟各抽了一对铁尺,想跑到高桥打个抱不平;才跑到半里路,便遇着了我二人。我二人同到陈家,刚落座,我和程君都咯出几口鲜血。陈德和说:“没要紧,这是用力过度的缘故,并不是被人打伤了。”随即拿出一包末药来,用烧酒冲给我二人服了。

    这夜在陈家宿了,程君的左额和我的右腿,幸都是浮伤。陈德和也给我们敷了药,只三四日就落了疤;不过遍身骨节疼痛了半月,方回复原状。

    《星期》第50号民国十二年(1923)3月4日

    拳术内外家的分别究竟在哪里

    不必自己是研练拳术的,只要是和研练拳术的接近的人,大约都能知道我国的拳术,有内外家的分别。但是究竟怎么谓之内家,怎么谓之外家,这个问题不仅不曾研练过拳术的人,不能明了,不能分辨,就是在拳术中略略用了一点儿功夫的人,恐怕也不见得能说出一个很明显的标准来。照这样说起来,难道内家、外家本是没有区别的吗?名称上既历来区别了内家、外家,当然实际上也应该有很明显的区别,不过以在下个人所知道的,觉得现在一般拳术家所指定的内家,究竟是不是内家,其中还不无可疑之处。在下识见浅陋,而于海内拳术界诸先达,平日又少接近,所以对于现在所谓内家的怀疑,已不是一日了。于今且将在下个人觉得可疑之处,写在下面,尚望拳术界诸先达不吝指教为幸。

    有人说少林派为内家,武当派为外家,这个内外的分别,很是容易明了。因为少林派是和尚传授下来的,和尚称佛学为内学,佛经为内经,佛典为内典,少林拳术,也是表示所以自别于外道,故谓之内家;武当是道教,依少林派区别内外的标准,当然是外家了。这种内外,是就僧道的地位不同而分,与拳术的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近年来的少林派、武当派都只存在了一个名称,大家说罗汉拳是少林派,太极拳是武当派,到底是也不是,苦没有确切的证明。今且让一步说,即算罗汉拳确是少林派的真传,太极拳确是武当派的真传,然于今练太极拳的又都说太极拳是内家。

    在下当十几岁的时候,因生性欢喜拳棒,也曾从拳师胡乱练过几年,不过所练的拳法多是一般拳术家所指定为外家的,其中也分二种:一种为阴劲;一种为阳劲。初学的于阴、阳劲虽觉有刚柔之别,及其成功,则阴劲中有至刚,而阳劲中有至柔,所不同的,只在拳法的姿势,与劲路之明暗而已。至其讲究气拳丹田,匀调鼻息,则阴劲、阳劲都是一样。在下对于这两种外家拳,虽没有甚深的锻炼,然只是功夫不曾做到,于理法的知识是容易得着的。那时因为所学的是外家,才明白还有所谓内家者在,从此就到处访求练内家的人,却并不是抱了要研究内家拳术的志愿,只因从来没有遇过做内家功夫的人,不知道内家功夫,与外家是怎样不同?不幸存心访求了好几年,无缘遇着,直到近年在上海会见几个练太极、练八卦、练形意的拳术家,方知道这三种拳都是内家功夫。据说太极是张三丰所传,是武当嫡派,但是张三丰传的徒弟是谁,再传又是哪个,就是练太极的也说不出来,也没有记载可以证明确是张三丰所传的。黄百家所著《内家拳法》当中,有劲紧切等五字诀,而太极、八卦、形意三种拳中都没有,中华书局所出版的《少林拳术秘诀》当中,也有这五字诀,而自诩少林嫡派的罗汉拳中又没有。

    太极拳的姿势与劲路,仿佛和在下所会略事学习的字门阴劲拳差不多,唯太极的劲,是连绵不断的,能打断劲的也有,如北京的太极专家杨少侯,听说他就是打断劲的;至于八卦、形意,多有与阳劲外家拳一般练刚劲的,便是不练刚劲,也不过与阴劲拳一般纯任自然而已,其所注意之点,在肩、腰、腿三处,而运用在虚实相生,尤与外家拳略合符节,在下和几位练内家拳术的朋友在一块儿研究,想寻出几处与外家拳不同的所在来,做分别内家、外家的标准,实在难得有很显明的所在。顾名思义,既名拳内家,应该注重内部,太极拳虽有尾闾正中神贯顶,和气纳丹田的话,能调神驭气的功夫,须由坐功得来(坐功,新名词所谓呼吸,就是道家所谓吐纳)。在下猜疑太极拳,或者是内家的行功(新名词所谓运动,就是道家所谓导引之术),应与坐功相辅而行,方能收内部之效,若也和练外家拳的一样,身体当然是可以练好的,尾闾也是容易中正的,只请问这神如何能使他贯顶,气又如何能使他纳丹田?神不贯顶,气不纳丹田,专从事于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八个方式,在下就觉得与阴劲外家拳的分别很少,不应有内家、外家的显然界限。在下这个疑问,怀之已久,却有一句须郑重声明的话,在下对于太极、八卦、形意三种拳术,怀疑只限于内家、外家的名称,若以拳术而论,三者都是中国拳术界的精华,得一即足以名世。读书体弱及年龄在三十以上的人,更以学太极拳为最相宜。

    湖北陈慎先孝廉,年三十八,才从杨澄甫练太极,只几年工夫,便卓然名家,现已来上海专以太极拳法教授徒众,虽说是杨家教授得法,陈孝廉肯下苦功夫,然也,因练的是太极拳,才能有这般火候。假使他练的是硬门拳,只几年的工夫,又是三十八岁以后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有来上海教拳的资格呢!

    我个人对于提倡拳术之意见

    我为最热心提倡中国拳术之一人,宣统三年,主办拳术研究所于长沙,遭革命之变,所址侵于驻兵,遂为无形的破产。

    民国二年,复宏其规,创办国技拳会,得湘政府辅助金三千元,延纳三湘七泽富于国技知识者,近七十人,才六阅月,又以癸丑之变,我本身亦因政治连带关系,附属的亡命日本。在日本复与吾师王志群赁居市外目白,组设专研拳术之学社,十余同好者,日夕抨击其中。于时北省人叶云表等,设武德分会于神田青年会,延郝海鹏为教员,余亦竭尽鼓吹之力,以期其有成。

    民国五年,友人电招返沪,复创中华拳术研究会于新闸新康里,未几因有粤东之行,事又中止。

    民国八年返湘,与吾师王志群组国技俱乐部,现其名尚存于湘,而吾以仇者所忌,不能安于故居,吾师好静,度部务必无发展之望,综计吾十数年来,对于拳术之提倡,不可谓非竭尽绵薄矣。于社会国家,虽未能有丝毫贡献,然对于提倡拳术之经验、阅历,自信较现在一般以提倡拳术自任者为宏富,阅者或不免以吾言为夸,请看以下论例。

    近十年来,各省、各县之学校,设有拳术一科者,几于无校无之,而犹以警察署,及稍有战斗力之军队中为盛。至于上海之武术会、拳术研究会等等专攻之处,通都大邑,所在皆有。在一般热心提倡者,自以此为中国拳术界之好现象,而我则以为害人群、害社会,无有甚于此辈一知半解,徒知冒提倡美名,而胡乱提倡之者,请言其故。

    现在之所谓提倡拳术者,不得谓之提倡拳术,只能谓之代乡村拳师邀徒弟,及代江湖卖艺者,捧场糊口,言之可为寒心。试问现今哪一个拳术研究团体,非请一二村俗拳师面交十数或数十学徒于彼,一任其手舞足蹈,胡说乱道乎?既无所谓教程,复无所谓学程,终年打拳,打了这趟打那趟,呜呼!此其弊害,可胜言耶。此等专攻之处,既以专提倡拳术为职志,创办之久,已有历十余年者,匪特不闻于拳术有所阐明,并拳术教科书,亦不闻有能编出一本,为拳术界订一定之学程者,吾国人办事之无头脑、可笑实可伤矣!

    吾书至此,禁不住要问现在以提倡拳术自任者一言,君等在今日提倡拳术,岂尚以拳术为打人之具而提倡之耶?苟其心理,不出此范围,则吾又有一问,吾等不生于野蛮时代,不生于无政府时代,不生于无法律时代,何事用得打着?君等或答曰:“人每有偶然遇险之时,有拳术者,可以脱险。”吾于此,必为一简单之语答曰:“何不买一杆手枪,可杀人于数十步外,岂不于脱险更有把握?”若假口于日俄之役,日军得力于拳术,则我辈不为军人,尽可不必研究。且现世有识者,经欧战之教训,方从事于消弭战祸,我辈犹不宜提倡,为战争之预备;吾亦尝开提倡者言,乃为体育计,此语却近似之,然拳术中之违背生理者不少,提倡者既乏鉴别之识,而担任教授者,更视为当然,且一若其手法,为神圣不可侵犯者,以拳术供体育上之研究,则远不若柔软体操矣;保存国粹一语,现今之提倡拳术者,无不以之为门面语,然证以吾之经验阅历,则现今所提倡之拳,去国粹二字,尚不可以道里计,譬如我辈读书人,谓古文、诗词为文学之国粹可也,谓《今古奇观》《二度梅》《灯草和尚》等书为国粹可乎?有提倡保存之价值乎?今之延纳江湖卖艺者,担任拳术教授,而美其名曰“保存国粹”,是何异视《灯草和尚》等书为国粹,而保存之乎?阅吾书者,必病吾菲薄江湖卖艺者过甚,宁江湖卖艺者之中,无一拳术能手,且当今之世,从何处得许多文学士之能拳者,而延纳之以担任教授乎?更从何辨别其拳,实为国粹,有保存之价值乎?依子前之说,则拳术无提倡之必要;依子后之说,拳术将不能提倡矣,胡子竭尽绵薄,十余年来以从事于斯也?

    吾曰:“江湖卖艺者之中,尽多能手,即现在之担任教授者,亦未始非拳术中之能手。但能手自能手,教授自教授,能手是功夫,教授是知识。有功夫无知识,教授不如不教授也。知识能教人,功夫不能教人。犹之《灯草和尚》,未尝无字也,并未尝非即古文、诗词中之字也,《今古奇观》未尝无文也,《二度梅》未尝无情也,其不得谓为国粹者,其知识限之也。无辨别文字之知识,不足言保存文字之国粹;无辨别拳术之知识,又乌足以言保存拳术之国粹哉!今之延纳江湖卖艺者任教授,若得谓保存拳术国粹,则三家村之冬烘先生,坐皋比、拥高头讲章,终日咿唔一室者,得为保存文字国粹矣。

    天津武德会,其最初创办者,闻为李富东,北道技术家称为鼻子李者也(其鼻孔朝天故名),年已七十余矣,前清侍卫王教师之弟子。功夫虽在中国能首屈一指,要亦不过躀跤厂之一健者耳,以功夫传徒则有余,以知识授学者则不足,闻者疑吾言乎?请详言之。

    吾国拳术家之设厂授徒者,吾得而闻命矣,除教授初学者外,集十数或数十稍有拳术研究者,其廷一教师,议定束修后,合请进师酒。饮食毕,此十数或数十之学徒,以次与教师角,皆不胜,则从而师之,一月或四十日期满,又以次角,皆不胜,则奉束修焉。于此一月或四十日中,教师任意教授。聪悟而勤勉者,于一趟拳中,能领会数手,可以致用;愚笨而怠惰者,勉强奏演而已。为教师者,唯束修之务得,学徒之成绩不问也。教师之真有能耐,而欲得一二传衣钵之弟子者,则拔取此聪悟勤勉者,而加意勖成之。此学徒之成功,或与教师等,或且青出于蓝焉,如是者,百不得一也。此其成功,非由于教师之善诱,而在其本人志意之坚强,与习练之精进。是以名教师之师,未必有名,而名教师之徒,犹不必成名也,此其故无他,即知识能授人,功夫不能授人也。有功夫无知识之拳师,仅能使其徒画依样之葫芦,决非所宜于群众之教授。

    中国拳师授徒,历来无一定学程,一随其兴之所至,无所谓浅深层次也。初学者从之,固是授以一趟之拳架子,即曾有研究者从之,亦必令舍其所学,以更从事于其拳架子焉。因是常有一拳术家能演拳架子,至数十趟之多者,究之此类拳架子,皆为翻板之法帖,精神完好者绝少也。提倡者,无鉴别之实,靡不以此类拳师,担任教授,误人子弟,遗害社会,可胜言耶。

    精武体育会之创始者,为靖海人霍俊清,其胸襟、其魄力,实足提倡中国拳术而有余,惜其所志未逮,遽被戕于矮鬼之手,言之伤心,使今之有志研究拳术者,不得一睹霍公之神采,一闻霍公之妙论,矮鬼之赐也。我国拳术界,应引此事为永矢勿谖之哀痛纪念。

    此特就我国现今提倡拳术之卓卓有声者言之,尚未尝闻有丝毫提倡之办法,余指为替乡村拳师邀徒弟,及代江湖卖艺者捧场糊口,阅者能斥余言为过常乎,非冒提倡之美名而胡乱提倡之者乎。今且不论拳术为杀人之具,授非其人,将有大碍于社会之治安,姑认其学者,皆为敦品高尚之人,而如此提倡之法,亦决不能望其成功。反足使有志研究者,因而灭退其锐进之心,其略事究习,即决然舍去者,盖十居其八也,其中辍之原因虽不一,要为提倡者不得其道则同也。兹就中辍者之种种原因,分条言之:

    一、本人之普通知识较高,薄拳师之粗野,不乐为其徒;

    二、本人曾研究有年,于身手步法之知识,强半通晓,拳师无高深之知识,足以启发,甚至令舍其所学,从新打拳师之拳,而所打之拳,或较其所曾学者,理法更庸浅;

    三、本人体质瘦弱,拳师所教之拳,纯为硬门,习之殊觉吃力,而成就较他人迟缓,因不能鼓其继续研求之兴趣;

    四、本人资质较鲁,拳师无善诱之方,同学有揶揄之意,兴致索然,业何由进?

    五、教者与学者之间,或以质疑问难,或因督责纠扶,于声貌言词之中,发生龃龉,盖拳师多无学养,非崖岸自高,即狭昵易与,二者皆不足为人师也。

    以上数端,中辍原因之较著者也。尚有或因年龄之关系,或因研习时间之冲突,以及其他种种之不便而辍者不与焉。然则能避免此种种原因,自开学以迄毕业,始终不懈之学生,能有几何人哉!凡曾经以上之原因而辍学者,至少亦有过半数,心灰意懒,不再起研究拳术之念头,甚且于其亲友之有志研究者,亦多方尼阻之。

    然此第就其已事研习,决然舍去者言之,更有因见提倡者不得其道,而唾弃不顾,反劝令其亲友子弟勿研习者,又有数原因焉,亦分条言之:

    一、因中国拳术家,素重门户家数,双方因派别之不同,各不相下,至于决斗,刳腹剔肠,以身殉技者,在拳术界中,不可胜数。提倡者,既不能冶各家之长于一炉,而所聘之教员,复非能一洗从前拳师之习气者,子弟学之,适足以增加其好勇斗狠之心;

    二、因无一定程式之教授法,复无足供研习之教科书,学者所得,不过破碎不完之拳法,理与实用,皆无从讲求,果有令其子弟习技之心者,毋宁独延一教师于家教之之较为妥当;

    三、因专事武术,无其他之科学,无论武术本无卒业之期,即令三五年可卒业,而卒业后,殊乏致用之途。

    总之提倡不以其道,而欲其发达,所谓欲其入,而闭之门也。以现在提倡拳术者之法提倡之,愈提倡,则社会对于拳术之信仰,将愈减少,势不至使世人闻拳术二字而掩耳却走不止也。余谓若辈为拳术界之罪人者,即以此,今请言外个人提倡之意见。

    在今日武器犀利、体育法亦备具之时代,而言提倡拳术,其目的固不在打人,亦不在强健身体。“保存国粹”四字,自古提倡原因之一大部分,但余犹否认之。盖无论何种学术,凡能使人研究者,其学术之本身,必有能使研究者发生兴趣之处。研究者,既能发生兴趣,则此学术,初不必问其对于国家、社会、个人,有何等利益,而后尽心力以研究之也。譬如今之佛学、哲学、社会学、伦理学,及种种精神上之学术,于国家、社会、个人,皆无直接有形之利益可言。而研究者,恒殚智竭诚,学生以从事,则因其学术之本身,有研究之兴趣,不待言也。但觉有研究之兴趣,斯足研究,至有无研究之价值,有无研究之必要,及其作用、利益,皆非研究学术者所问。若研究而觉其无兴趣,则虽有价值,有必要,与有作用、利益,亦无研究之者。即研究,亦不能望其有成,此研究学术者之原理,无或能移易者也。

    吾国拳术,创自数千年前,经史不传其法,荐绅不道其事,君主有禁制摧残之施,学者无提倡拥护之兴趣,不待言也。乃今之提倡者,慨我国士气之不振,欲因拳术以健其魄而振其气,遂为普遍之提倡,此固未尝有不可者,第怪提倡非其道也,在今日提倡拳术,应分两途:一普遍的,二研究的。拳术有三时期,身、手、步之理法与实用。第一时期之功夫也,皮肤之动作;第二时期之功夫也,纳精养气;而运之以神,则为第三时期之功夫矣!

    欲为普遍的提倡,当然只能从第一期功夫着手,第二、三期之功夫,为研究的,当今之世,恐无有能具提倡之宏愿者,今请专言普遍的提倡。任提倡者,必须有鉴别拳术之充分知识,方不至误认翻板之法帖为原板,余为此言,必有疑余拟于不伦者,以为法帖可保存至千数百年,有原板之佐证,始能见翻板之非真,吾人安得观千数百年前之拳术,而左证之,而能鉴别其有异于原创之拳术哉。余曰,不然。拳法万端,拳理一也,吾人提倡拳术,当取其理、法、实用三者完备之拳,兹先就不完全者,分条言之:

    一、散漫而气不相属者;

    二、浪大而多曲折者;

    三、同样之出手太多者;

    四、足踵先着地,而无声响不实者;

    五、出手以胸当敌,而肩、腰不连贯者;

    六、有直力无弹劲者。

    兹仅就演拳时形式上观之,已足鉴别其拳法之佳否,犯其一二,即非完善之拳;六者俱犯,无一顾之价值矣。然余经见之名拳师,其所演拳法,犯六病者,十之七八;犯二三病者,十之二三;不犯者未尝见也,然则何以能成名拳师?则苦练之效,所谓功夫也。

    人果能耐苦猛进,朝夕不辍,无论用若何笨拙之方法,持之十年、二十年,未有不名世者,吾乡有以力佣于人者,其人性极椎鲁,主人有二子,延名拳师授技。力人方年少,欲从拳师学,习数日,拳师慢其鲁,不之教,漫以荆干一束与之曰:“若但朝夕置掌中握固,不时运以力焉,当有验也。”力人如教,行之三年,荆凡数十易,拳师不知也。三年后,荆着手成屑,适有闻拳师名,而来访者,与拳师角于庭,拳师不胜,忿且自裁。力人亦忿,趋前迳握来访者之臂,投之于地,来访者折臂流血,骇请姓字,嗟叹而去。语曰“同能不如独胜”,盖用力专,则造诣深也。然此不足为训,吾人提倡拳术,目的既不在打人,安用此十年练臂、十年练眼之工也哉。余识见浅鲜,所遇能有几人,以中国之大,知技者之众,有心物色,何地无才?提倡者,必先求有充分教授能力之人,规定教授之程序,编成教授之专书,然后可以来学徒,施教授,譬之经商者,设肆于市廛,必依其市招上经售之物,先期存积,其营业方有发展之希望,赝鼎混售,受欺者不终日而悟,则营业如之何能发展也。今之提倡拳术者,所延聘之教师,功夫虽有高下,然皆为有名之拳术家,则不待言也。夫今日之拳术家,其得名亦有甚易者,其人或天禀甚厚,赋性猛鸷,加以三五年之苦练,即成能手,偶与二三名实不称之拳师角而败之,则人固哗然惊为拳术大家,即彼亦自疑果无敌于天下矣。若而人者,其气力与功夫,非不卓绝一方,奈气力于功夫,皆不可以授受何哉!大匠之授人也,能使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理法也,巧功夫也,吾人提倡拳术,但求其人,能精透拳术之理法,万不能徒采虚声,以喜斗善败人者承乏,此为提倡者根本之道,苟无其人,宁缺毋滥。

    拳术家而绝无文字知识者,果其拳法完备,亦可使担任教授,唯教授须分别门类,门类有三,即理、法与实用是也。无文字知识之拳师,可令教法与实用,但亦须先编有教科书,按程次第教授,绝对不能逾越。教科书编制法,应以中人之资质为标准,而定进级之程期,庶可避免智过愚不及之病。拳术派别,虽然复杂,要不过连贯之点,各不同其式耳,至其手法与劲路,除分阴、阳劲二种外,其他之门户派别,皆无识者,强名之也。吾辈既以提倡自任,第一步即须打破拳师之家数念头,此念头不能完全打破,即其人为中国第一位拳术家,亦不能使之担任教授,只足备咨询而已。

    学者体质,既有强弱之异,则授令研习之拳,自应有硬、软之分,如江西字门,湘潭邬家,一类之手法,体质弱者习之,收效较硬门为易,自能鼓动其研习之兴趣。提倡者,宜分阳劲、阴劲二科,方无遍废之弊。

    拳式(即拳架子)无论南北,其中皆有专习二三种手法者,如四门拳、掌子拳,通体仅有钩、挂、单双掌数种手法,此类皆为拆练之拳。在昔拳师,从古法中,提取利用者数手,随意创体,以便学者专习,易于致用。故手数虽多至数十,而手法仍不出二三,转辗相传,此拳类式,几占中国拳式十分之九,习者不能辨别,尚自夸其师承,而不知其去拳式已远也。此类拳式,无提倡研习之价值,所谓破碎不完之拳法也,提倡者若但以其类似拳式,用为学者之圭臬,则正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

    拳术家每有以一手享大名者,如《纪效新书》中所指,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拏,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皆以一手名世,即现在之名家,亦多只得力于二三手,本来以拳术为打人之具,有二三手得力之功夫,即充足有余矣。所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也,此讲作两解,一主观的,拳术于角斗时,以手招架敌人之手,本位极笨之拳法,故不招不架,而直攻之,只是一下,即能克敌;一客观的,为出手,务使敌人不能招架,故一下即可了事。存此类见解之拳术家,比比皆是,以之担任普通提倡之教授,未有不误人子弟、贻害社会者也,岂但不能达到普遍提倡之目的而已哉!

    余既分提倡为普遍与研究二派,复分阴、阳劲二种,更分教授为理、法与实用三科,兹当就普遍、研究二派,分别论之。

    欲为普遍的提倡,须具绝宏之愿力,与绝宏之魄力,还须政治已上轨道,国民教育已经普及之后,出之个人毅力,政府乃得尽相当提倡保护之责。如日本嘉纳治五郎之提倡柔术然,不二十年已遍及全国,取日本旧有相扑家之势力而代之。日本柔术,陈理不取高深,尤不取毒害人之手法,故东京讲道馆,日聚数百人,相与搏击于一室,绝未闻有重大伤害之事。有振敝起衰之功,无违法犯禁之惧,政府何患不为之提倡保护,人们何患而不相从研练哉!柔术至三段以上者(日本柔术,以段示研练程度之级,自初段至九段,为登峰造极。初段即不易得,非专攻数年乃至十数年者,不能上段,既上段,则其人之技艺,已升堂奥,未可侥幸得也),出手即多吾国拳术意味,间有恶毒手法,然皆作研究的,不以遍授学徒也。若在目前之中国,盘踞各省者,十九为全无头脑之武人,关系国家命脉之教育,尚摧残不遗余力,若见有聚壮健数十人,日以持枪刺剑为事者,不目为乱党之机关,则指为匪徒之窟穴矣,得免死为幸,安望其提倡保护哉!吾国政治未上轨道以前,除地方供武人捣乱,人们供武人宰割外,凡百无进行之望,况最触官僚军阀之忌之武术哉!(官僚军阀,最怕人暗杀,以为善武术者作刺客,必较寻常之刺客,难于防范)故在今日,欲为普遍之提倡,于事势上,为万办不到之事,前所论列种种提倡困难之点,尚可寻解决之道,至于此点,则非吾国巽懦之国民,因激刺太深,而有彻底之觉悟,齐起奋斗,将官僚军阀,产出净尽,更无其他解决之道,或者曰:倘官僚军阀,亦知吾国武术之足贵,出头提倡如马子贞者,安检不能普遍乎?余曰:“官僚军阀,以提倡武术自命者,舍马子贞一人外,岂尚有可屈指而数者乎?”即马子贞之提倡武术,亦仅可谓提倡武术耳,于吾国数千年来之拳术,似无与也。(新武术非纯粹之拳术)呜呼!官僚军阀何等人也,保存国粹何等事也,官僚军阀中,苟有一不植党、不营私者,余即以能保存国粹许之,悲夫,为瞻四方,靡然不知涕之无从矣!

    北派拳中之太极、形意、八卦三种,为近今最流行之拳式,法、理亦实在玄妙,决非他种拳式,所可比拟其万一。唯练者成功不易,可作研究的,不可作普遍的。蒲阳孙禄堂先生,著《形意拳学》《八卦拳学》二书,深远之意,其文颇足以达之,在武术界中,诚为不易得之著作,惜余学识浅陋,于二种拳式,未尝致研练之功,而于易理,犹不了了,虽静读数过,所以与易理相通之道,犹茫然也,然就浅识所能及者,则确能证明此二种拳式,实有提倡研究之价值,唯孙先生之书,只能备参考,不能作教科之用,何也?《易》为古籍中最难通晓之一经,孔子韦编三绝,犹言假我数年,若以此二书为教科之用,则非通《易经》者,无致力之途。盖义不能晓,法斯有所蔽,必通经而后从事焉,将绝千古不复有能研练此拳式者也。呜呼,以文人之笔,穿凿而附会之,天下万事万物,安在不有与易理相通者?

    戚东牟谓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即明,六经之理亦明矣。夫能棍者,于钩、刀、枪、钯诸器,诚不难融会,然谓通四书者,即能明六经之理,其然岂其然乎?

    余姑就十年、二十年后,吾国政治已上轨道,对于普遍提倡之物个人意见言之,负提倡之责任者,须先从事于下列之各条焉。

    (甲)须确知内、外家拳术中,以何种拳式,为最有提倡之价值,择其于生理力学不背驰者,按理法之深浅,定初级普通专修各科,有固定之教程与学程,不能移易;(但如此殊不容易,负提倡责任之人,至少须具备以下两种资格:一是有武术之充分知识,而又略具文字知识者;二是平日于南、北派武术名家,有相知之雅,或因间接,能延而致之者。)有武术之知识者,然后能判别何种拳式,为有提倡之价值;有文字知识者,然后能知拳术与生理力学之关系,而于编定之教程,始有斟酌妥善之能力,不能延致南、北派武术名家,无以收集思广益之效,学年与教科书,皆难得适宜之编定。

    (乙)须得教育部、陆军部为有力之赞助,各学校及国军中,以拳术为学科之一。而所用教科书,及担任教授者,务以南、北派各名家所编定,及所养成之专门人才充之。故提倡之初期,须粗设一专事养成教材之所,招四十岁以内之曾研究武术有根底者,按其素习,分科作育之,于教授法,尤宜使有心的。

    (丙)须有文字上之鼓吹,拳术之为物,有大功于人类之生存与进化,理想、事实二者,皆确然有据,非不侫意测之言,兹姑舍其历史上之价值,及有益于人生之点,即专就艺术方面而言之,亦殊能鼓动研究者之兴趣。然数千年来,文人学士鲜乐道之者,虽半由于吾国重文轻武之积习,亦半由于能拳术者,多粗野不文之夫,不能为学理上之研究,转移文人学士之心理,而增加其信仰心。故欲为普遍之提倡,务先尽宣传之量,如发行专研究武术之汇刊杂志,及联合各报馆,为有力之鼓吹,或著稿投各报馆,请其登载。

    (丁)作育教材,须取严格的,绝未受普通教育,与绝无常识者。其人武术即佳,亦不能使出而担任教授,即性情乖戾,品行不端者,虽有充分之知识,于过人之技艺,亦不能使担任教授。盖国人信仰武术之观念薄弱,提倡者不足矜式,将益资反对者之借口,故提倡之能否发展,视所作育之教材,能否胜任为断。

    凡此数端,皆负提倡责任之人,不能不先事注意之点,又拳术之为物,虽能鼓动研究者之兴趣,及与人体育上一极大之助力。然今世所以培植体育之具大备,如体操、击球、哑铃、球杆、乒乓器之类,充满各学校,苟非极端信仰拳术者,当此文人学士鄙弃不道,势力衰微之际,决少以有用之时光,以研究此无益于日用寻常生活之武术者,当提倡之初期,即设置作育教材之所。苟不能为来学者毕业后,于此中辟一固定生活之途径,学者仍未必踊跃,故须得教育部、陆军部为有力之赞助,规定各学校、各国军中,以武术为学科之一。而所用教科书与担任教授者,必以南北各名家所编定、所作育者充之,如是则武术不统一自统一,来学者亦自踊跃也。吾国武术家之门户积习,由于无识者十之二三,由于武术不统一者,十之七八,果能全国同一传授,则此界彼疆之见,自无由起,即间有存两不相下之心者。一可于教员授技之际,以个人道德上,国家法律上,皆不容以所学技艺,任意与人搏击,以防止其少年轻率举动;一可以严格之章程,以范围学技者之粗野之行动,门户积习既除,斗殴伤生之事自少,人民但见武术之效,以前武术界粗野之弊,皆无熏染之虞,又安见不足转移社会之心理,使全国靡然从风,为吾国数千年之国粹,放一异彩于全世界哉!

    至于研究的,则不必俟之十年、二十年,政治已上轨道之后,此属于个人之行动,但不触犯刑律,即在军阀淫威之下,吾人第为学理上之研究,无招聚徒众,使刀动剑,相与搏击于一室之举动,亦未必据罹于祸。即现今各省学校中,多有拳术一科,而专攻之所,亦尝有设立者,各省军阀之不取监视态度,即缘其提倡无法,相从者少,不足以触各军阀之忌也!故吾人第为学理上之研究,无普及之希望,则此地有武术名家,即足供吾研究,而设置专研之所,延致南北名家,容纳有志此道者,为高深之研究,亦是提倡与保存之道。不过所研究者,不宜重任在手脚,应从理、法上,进而为皮肤与气分之作用,此种专研之所容纳之人物,亦可为普遍提倡者,充各学校、各国军中教授之用,但仍须有普遍提倡具体之办法,按照编定之教程教授,不能任意以其所研究之高深者,作普遍提倡之具,尤不能任其人各异其传授,以长助门户之恶习也。

    余为是说,或不免有病为全系理论,于事势有办不到者,余固已言欲为普遍之提倡,须具绝宏之愿力,于绝宏之魄力,决非徒传提倡之美名,而胡乱提倡者之所能办到也。海内明达,倘有较良之法,幸赐教督。

    《国技大观》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论单鞭

    甲子春,余方为世界书局辑《红》杂志,陈君志进以书抵余,嘱转致向君恺然,讨论太极拳中之单鞭一手,盖当是时有某书贾者,发行《国技大观》一书,贸然列向君名,丑诋单鞭无实用,陈君乃作不平鸣,迨鱼雁数往返,始悉《国技大观》一书,非向君所辑,然则向君之受此夹七气,非向君始料所及也,岂不冤哉!

    癸酉秋仲编者识

    (一)陈志进致向恺然书

    恺然先生:

    我读了你的大作,很是佩服,又知道先生也喜欢拳术,更有同好,唯《国技大观》之作,以内容言之,似不足称为大观也,当不免名不副实之讥,且对于太极拳,尤不免门外汉之议论,为识者所笑。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何必强不知为知,作一知半解之言,而贻笑大方。

    仆二十年来,直隶、山东、河南,以至江浙之地,所见所闻,比较言之,拳术之善,莫善于太极拳矣。不伤人而能击人于数丈以外,倒亦可,不倒亦可,唯在击之者主宰,其他之拳,未能如此也。盖太极拳者,练至柔,以至至刚,且为内刚而非外刚,故人之见者,几不知为拳术家,而知其暴躁之气,亦消纳于至柔之中。至于防御之法,更莫善于太极拳矣,而君所知者,只为单鞭,可云陋矣。盖用拳之道,与用药无二,药无论贵贱,贵于用得其当,拳亦如之。单鞭自有单鞭之用,不能因太极拳有单鞭,遂以为其他手法亦单鞭之类,则误矣!中国拳术之不发达,由于学之者,学此而轻彼,学彼而轻此,未窥门径,即露轻视之态,略知梗概,未究深奥,辄议论其短长,多见其不知量也。一艺相传,历久存在,必有可存之价值,唯在学之者,善于融通耳。

    外家拳术,习之得法,即内家;内家拳术习之不得法,即外家。内外之分,在乎一心之运用,功夫深则近道,更不必斤斤计较也。孙禄堂之太极拳,学非纯粹的,杂有形意、八卦在内,许禹生亦然。太极拳者,专门之拳术也,岂浅尝者所能知其旨趣,极而言之,无有止境,学到老学不了,功夫深一日,则趣味浓一日,盖有大道存焉。

    盲瞽之论,狂狷之言,先生如以为有可探者,不妨研究而讨论之。不让细流,沧海成其大;不遗拳石,泰山成其高。学问之道亦然,未知先生以为然否?

    (二)向恺然复陈志进书

    志进先生足下:

    从《金刚钻》报中得读惠书,实深骇怪,鄙人服膺太极拳非一日矣,太极拳之玄妙,岂仅尊论所能尽,其不可思议之程度,直使善状物者,无可形容。鄙人尝谓练太极拳者,果能充一蝇不能落,一鸟不令飞之理,即克鲁伯四二珊之利炮,犹无奈之何,鄙人何尝以轻视之态论太极拳乎?

    尊论所云,不知究竟何所根据,鄙人对于单鞭手法,不但《国技大观》中未有论断,平生实未尝有一字道及,足下骂人,安得如此鲁莽,至《国技大观》名实是否相副,足下果曾读其书,察其书未列名之处,当知完全与鄙人无涉,不应冒昧以此相诮。人与人相处,应有相当礼节,拳术家待人接物,尤宜以谦让为先。鄙人与足下,素昧平生,即议论太极拳有非是之处,要非有意攻讦个人,足下果非存心轻侮鄙人,何妨平心静气,以研究学术之态度,相与讨论。若意存不屑,或欲借此名立,则立论亦当有所本,安得捕风捉影,架词诬蔑如此?苟非狂人,则必目不识丁之伧,供人嗾使者,足下岂其人哉!

    鄙人今本恶声必反之,义草此奉答,尚愿足下专从《国技大观》中就拙作切实加以考查,是否有论“单鞭”之语,再放厥词,未为晚也。否则蜀日粤雪之下,吠声盈野,鄙人则安得一一以理喻之。

    (三)陈志进复向恺然书

    恺然先生大鉴:

    昨由友人寄来《金刚钻》报二张,始悉先生因志之一信,大发雷霆,破口谩骂。唯志之心,实未尝有得罪先生之意,不过辞气之间,稍有质直耳。而先生以为恶声,先生未免识浅量狭,至于先生此次覆函,谓“果能充一蝇不能落,一鸟不令飞之理,即克鲁伯四二珊之利炮,犹无奈之何”,此更无理之言,夫蝇鸟岂能与克鲁伯相比?义和团身避枪炮,已腾笑各国,为有识者所齿冷,先生高明之人,乃出此无意识之言。

    先生之信,又云:“鄙人对于单鞭手法,不但《国技大观》中未有论断,平生实未尝有一字道及”,《国技大观》《拳术传薪录》中有云“形意、太极、八卦等拳,在北方盛行一时,北方之拳术,无不言形意、太极者,然能得其三昧者绝少。练形意、太极不到成功之候,与人角,几无一手可用,单鞭长手之拳,非至炉火纯青,矜平燥湿之度,不能言与人角也”。此一段先生自览是否先生尊著,抑他人假先生之名乎?至于与人角之能不能,唯在对手之程度如何耳。炉火纯青岂独太极拳然,各种拳术何莫不然,详察先生之语,更知先生为门外汉。服膺太极者,想徒震其名,强不知以为知,欺骗未尝学问之人,无人质问,则自以为学问高,见识广;有人质问,则以谩骂了事。先生可知只手不能遮尽天下人之目,谩骂亦不足威服人,有理岂在谩骂,无理者唯有谩骂而已。

    先生函中又云:“足下果曾读其书,察其书未列名之处,当知完全与鄙人无涉……”志察书未列名,乃著作人向恺然、陈铁生、唐豪、卢炜昌等,先生所见而云完全无涉,先生以著作飨国人,盖自负有先觉之责任,非独为金钱驱使也。据先生自述,在长沙时亦曾提倡拳术,志读书未通,学艺不广,与目不识丁者相去一间耳。不过以先生学问见识,乃亦学无知妇孺下流社会谩骂之故态,志乃无名下士,呼牛呼马,于我并无稍损,先生不虑贻大雅之讥乎?且志之信,实未有登报之意,亦无借此立名之心,乃与先生作个人讨论,为将来面领教言作一先导,乃先生愤愤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志因不知先生通信之处,乃托某君转交,讵某君竟登之报端,先生以志为借此立名,真冤矣哉!

    陈志进顿首四月廿七日

    陈、向二君,素昧平生,因此一度之笔战,乃成莫逆交,语云“不打不成相识”,然信,今陈、向二君俱在湖南主持国术分馆教授事,倘重读当年讨论单鞭数书,悻悻之色,溢于言表,且哑然自笑也。

    《金刚钻月刊》第1卷2期民国二十一年(1933)10月

    纪杨少伯师徒遇剑客事

    未曾记述这篇事实之前,在下却要说一段四川自流井产盐的闲话。

    自流井产盐是人人都知道的,哪里用得着在下来说呢,不过自流井产盐固是人人知道,而自流井的盐,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是不是和山东的芦盐、江苏的淮盐一样?或者还有许多人不知道自流井的盐,是从盐井里吊出水来,用火煮成的,和芦盐、淮盐完全不同。说起自流井的盐井,很有可使人惊讶的地方。那井有深到二百多丈的,口径却又只有碗口粗细,这种井在机械发达到了极点的欧美各国,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何况完全不知道利用机械,纯由人力打成这么深又这么小的井,其成功不是很可使人惊讶吗?

    他们打这种盐井的方法,初动工的时候,也和平常打吊井的差不多,打到两三丈深以后就用极直线的松木打空中心,竖在井里,周围把泥土填塞了,只留出些松木在地面上。那松木中心打空的圆洞,即是盐井的井口,于是在井口上搭起一个绞车架子来,并盖一座房屋,把绞车架盖在里面。绞车上盘着篾缆,篾缆尾端系南竹一段,竹端系打井的铁钻。那钻恰有井口大小,长有数尺,钻的构造很巧,钻尖与武术家所用的飞抓相似,未曾着地以前,钻尖铁爪是张开的,一着地就立时抓拢来。爪中抓泥一撮,上面用绞车将篾缆绞起,铁钻出井口,取下爪中所抓的泥,重复放下,是这么从容不迫的一把一把向外面抓,哪怕遇着石板,也慢慢地抓穿一个圆洞过去。所怕的就是遇着鹅卵石,石质既甚坚硬,而又圆滑不好着力,抓是抓不起来的,钻也钻不烂。遇了这种当口,便很费事,须将铁钻绞出来,用搥熟了的桐油石灰,吊下井去,把鹅卵石的周围填紧,不使有丝毫活动的余地,等到桐油石灰干了,然后再用铁钻,只几下就得把鹅卵石钻破,一经破裂便容易着力了。

    打井的人家,选择的地点好,打到七八十丈就成了功的也有,然而打到百几十丈的居多。盐井里的水是黑色的,就拿这水可以煮出盐来。这井有两种,一种是水井,一种是火井,在初打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井是水是火,打成功才知道。火井里喷出来煤气,可以燃烧,于是就利用这煤气,在井旁边架起许多大锅大灶来,替别人煮盐,收人的火费。近处有水的井和有火的井打好了合同,便从水井口旁边安一个溜筒,与接自来水管一样,直接到火井旁边。不过溜筒所经过的地方,不经过有夙嫌人家的土地才好,只出相当的租价,就许溜筒经过;若遇了有夙嫌的,就很麻烦,每有看经过的路线有多远,用大元宝照着路线密密地摆过去,有多远摆多远,拿这多元宝做租价,才允许经过的。

    却说在前清光绪初年,自流井有个姓杨名太和的,为人很是古板,家中略有些产业,一家数口足够衣食。太和有个儿子,名叫少伯,性质与太和一样,丝毫不肯苟且。他邻居有家姓张的,人多势大,又富有资财,张家的子弟,在外面无所不为。杨太和看了张家的行为,早已有些瞧不上眼,而张家的子弟并不觉得,平日仍是彼此来往。

    这日有个与太和沾了些亲的妙龄女眷,到杨家来了,张家子弟见这女眷还生得不错,就起了混账念头,竟在杨家做出些无礼的样子来。杨太和哪里容忍得下呢?一面送女眷回去,一面表示与张家绝交。

    不多几日,张家在三十年前动工的一口盐井打成了,出的水极好。张家照例办庆祝成功的酒席,遍请亲邻戚族,只因曾受过杨家的辱,单独撇开杨太和父子不请。当时却不曾想到新盐井的溜筒,必须打杨家的田地中经过,及至装设起溜筒来,才慌了手脚,连忙托人去问杨太和看要多少银子的租价。杨太和一口回绝,无论有多少银子不租,张家要求了好几次,无奈杨太和生性古板,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张家见软求不行,就暗中设计,想把杨太和害死。

    那时杨少伯才得十三四岁,以为只要将杨太和害死了,小孩子手里,是容易说话的,广钱通神。不消一年半载的工夫,果然把杨太和害得丧了性命,并且张家的手段很巧,暗中害死了杨太和,居然能使杨少伯不知道。杨太和既死,丧葬都需费用,张家托人出面,借银子给少伯使用,重利盘剥。少年人没有生利的能力,债务日累日重,产业保守不住,张家这时只托人转一转手,杨家的产业便改姓张了。

    等到杨少伯觉悟张家的阴谋,已是追悔不及了。后来杨少伯明知自己父亲是被张家谋杀的,因为没拿着丝毫证据,而自己又无钱无势,没有报仇的能力,只得忍气吞声,暂时按捺住一腔怨愤,先到重庆,在家盐行里当伙计。因他为人诚朴勤谨,同行的人都钦敬他,只当了十来年伙计,就将积聚下来的薪资,自己开了一个小规模的盐行,牌名庆隆。营运得法,又过了十来年,庆隆盐行居然是重庆首屈一指的盐行了。也是事有凑巧,庆隆行因为进货,与运商发生纠葛,而这运商又恰是杨少伯不共戴天的人————张家子弟。

    杨少伯在重庆做了二十来年的生意,历来心气和平,不曾与人龃龉过。这回的纠葛,运商若不是张家子弟,杨少伯原不难让步了事的,为的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竟弄得打起官司来。但是杨少伯虽说在生意里面发了些财,然究竟敌张家不过。清朝末年做官人的本领,第一就是要钱,凡遇了打官司的,原告一方面有钱,官司结果是原告打赢;被告一方面有钱,结果是被告打赢;若是两方都有钱,这场官司,便不容易有结果。一则因为做官两方面都得了钱,不好判出谁曲谁直;一则因为曲直既经判定,官司有了结束,这场官司,便再没有得钱的希望了,这是官场中惯例。

    杨少伯与张家的官司,就为的两家都有钱,拖了两年,还不肯将官司结束,直到杨少伯把钱花完了,知道这方面已得不了什么甜头,才肯官司结束,毕竟是钱少的杨少伯输了。杨少伯本来是一场有理的官司,花了无数的冤枉钱,倒打不过张家,心里气愤到了极处,自不待言。而因这场官司,把庆隆行的成本拿空了,眼见得在重庆首屈一指的盐行,看看撑持不住,心里更加焦急。勉强设法维持了一会儿,无奈局面太大,亏累太深,要支持门面下去,至少非得二三万两银子不可。杨少伯一时没处筹措,只得决计将庆隆行盘顶给别人去做,但是在重庆招顶了多少日子,无人承受。

    少伯有几个有钱的朋友在成都,少伯便托伙计照顾行务,自己带了盘费到成都来,住在成都一家有名的远来客栈里。少伯曾在这客栈住过多次,账房茶房都认识少伯,到客栈的二日,少伯从外面看朋友回来,刚跨进客栈门,迎面遇着一个漂亮少年,气度轩昂,衣饰华丽,很像是一个贵胄公子的模样。杨少伯不觉停步看了一看,那少年也望了少伯一眼,自大踏步出门去了。

    少伯回到自己房里,恰好茶房进来服侍,少伯顺口向茶房问道:“刚才我进这大门的时候,迎面遇见的那个阔少年,是住在这里的么?”茶房点头答道:“上进三开间房子,就是他一个人包住了,不许旁客人再进里去住。”少伯道:“他姓什么,来了多久,到这里干什么事,你都知道么?”茶房道:“他来了半个多月了,他说姓邵,行李极多,大皮箱都有四十多口,他说是到成都来看朋友。他到这里半个多月,差不多没一天不叫酒席请客,用钱散漫得了不得!”少伯道:“请来的都是些什么客?”茶房道:“都是本城的一班富贵人家大少爷,听说他做了好几个有名的红姑娘,整万的银两,送给那些婊子。”少伯笑道:“原来是一个游荡子弟。”接着长叹了一声道:“有用的银子,可惜落在这种游荡子弟手里,全花在无用的地方。”

    茶房去后,少伯也没把少年的事放在心上。为庆隆行招顶的事,在远来客栈住了半个月,那些有钱的朋友,都知道少伯因官司打亏了,急于盘顶,遂都存一个勒价的心思,三番五次说不成功。少伯又是急、又是气,欲待赌气回重庆去吧,心想为的重庆无人承顶,才到成都来,不在这里弄妥回去,归家又有什么办法呢?思来想去,只得忍气再住些时。

    这日早起,茶房进来打扫房间,笑向少伯道:“住在上进那个姓邵的后生,今早已病得不能起床了,只怕是在那些婊子家里,受了人家的暗算。”少伯正在心中焦闷,听了这话就问道:“他没请医生来瞧吗?”茶房道:“他还请得起医生倒好了呢,早几日已穷得一个钱没有了!”少伯道:“几十口大皮箱呢?”茶房道:“若是那几十口大皮箱还在,不仍是很阔吗?你老人家遇见他的第三天,就一股脑儿卖给晋泰衣庄上去了。于今欠这里房饭钱和酒席账,还差二百多两,我们东家急得什么似的,第一就怕他死在这里,自后那三开间房子没人敢住!”少伯道:“你东家没问姓邵的家住在哪里吗?他是个有身家的人,打发人去他家里报一个信,他家必然有人来接他,怕什么呢?”茶房笑道:“怎么没问,那后生穷便穷到了这一步,架子还十足,脾气还大得很呢!我东家因见他病了,就想问他家在哪里,恐怕我们不会说话,亲自到他房里去,假说看他的病,顺便问他府上在哪里,你老人家猜猜他怎么回答?”

    少伯摇头道:“猜不出他怎么回答。”茶房道:“他见我东家问这话,立时两眼一瞪,放下脸来,反问我东家道:‘我初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我府上在哪里,直到此刻才问哦?是了,我初来行李多,手边挥霍,你不愁少了你的房饭钱,用不着问。此刻看我没行李,又害了病,怕我死在这里,因此不能不问,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东家碰了他这个大钉子,只得赔不是退出来,急得没有法设。”

    少伯低着头不作声,心想富贵人家子弟,常有瞒着父兄出来,在外面狂嫖阔赌,弄到后来,身败名裂,无面目回家,就流落死了。这种人很是可怜可惜。这姓邵的气概,不像是个庸愚人,我于今也差不多是落魄在这里,然我还不曾落到他这一步,何不去瞧瞧他,若能替他治好了病,帮助他回家乡,免得他流落做异乡之鬼,岂不是我不得意当中一件得意的事吗?想罢即起身走到上进来,冷清清的连茶房都没一个在里面。少伯跨进房,只见那少年面朝里睡在床上,少伯先咳了声嗽,缓缓地走近床前,看少年睡着了,满脸火也似的通红。少伯不敢惊醒他,正待且退出来,等他醒了再来,少年已掉转脸,睁眼望着少伯。少伯连忙拱拱手说道:“我听得茶房说阁下病了,觉得出门人害病,是一件极苦的事,所以特来奉看。”

    少伯说话的时候,看少年的两眼,也是火一般的通红,瞳仁不大能活动,知道是极重的火症,心里或是不甚明白,所以并不开口说什么。少伯凑近身殷勤问道:“阁下觉得贵体如何不舒服,我去请个医生来,瞧一瞧,服一帖药好么?”少年就枕边点了点头道:“服药是好,但是我于今已是一文钱没有了,哪有不要钱的药呢?”少伯道:“药钱用不着多少,我虽是手边也不宽绰,然也可以略尽绵薄,济阁下的急。”说时从怀中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很诚恳地放在枕头旁边,少年露出很感激的样子说道:“萍水相逢,怎好便受你的帮助。”少伯道:“快不要说这客气话,吃五谷白米的人,谁能免得了三病六痛,我是四川人,成都有名的医生,我能去请来。阁下再静睡一刻,我便去请。”边说边提步要走,少年忙止住道:“不要去请!”少伯即住了脚问道:“怎么呢?”少年道:“我这病是时常发作的老毛病,自己能开方子服药,不过这时不能起身提笔。桌上有纸笔,请你替我写写,我报出药名来。”

    少伯踌躇道:“阁下的病势不轻,依我的愚见,还是请个医生来瞧瞧的妥当些。”少年笑道:“请放宽心,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得比医生详细,请写吧!”少伯只得到桌边坐下,提笔拂纸,少年报一味写一味,写了八味说够了。少伯不知道药性,问每味开多少分两,少年说每味都写五钱。少伯写好了,少年道:“还请写一张。”

    少伯愕然问道:“怎么还要写一张呢?俗语说得好,药是纸包枪,不是当耍的呢!”少年笑道:“请你尽管照着写便了,我不会弄错的!”少伯没法,又照着他报的,写了一张和第一张没一味相同的,也是每味五钱。写好了,少年还说请写,少伯以为他是大火症,精神昏乱了,提了笔不敢写。少年着急道:“我得的是奇病,非这奇方不能治,我又没失心疯,难道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吗?”少伯见他说话明白,不像是精神错乱的人,就安心照着又写。一连写了八张,才住口说道:“请你叫一个茶房来,把这银子拿去,八张药方,须分作八家药店里去买药,都要另包。”少伯道:“买药的钱,我这里还有,这点儿银子,留在身边零用吧!”少伯拿了药方出来,教茶房分途去买,一会儿买了来。少年要了火炉、药罐,关了房门,亲手煎药。

    茶房躲在外面偷看,见少年只抓了几味药在药罐里,剩下许多药,都丢进火炉烧了。煎不多久,用碗倾出药汁来,做一口喝下,罐里的药渣,也倾在火炉里,烧成了灰,还拨了几拨,才上床蒙着被窝睡觉,直睡了一日一夜。

    次日上午,少伯正惦记着少年病势,想再去上进探看,忽见那少年走了进来,向少伯作揖称谢道:“我的病已好了,盛意我非常感激,特办了点儿小菜白酒,并非酬谢,不过好借此谈谈,也没请一个陪客。”少伯慌忙起身答礼,让座说道:“哪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要是和阁下客气的,这一点点银子,也不好意思送给阁下了!”

    少年笑道:“哪里是什么客气,我素来不知道客气两字怎么讲,酒菜已办好了,你我不把它吃掉,也是白糟蹋了!”少伯口里不好再推辞,然心里暗想这少年,真是不知物力的艰难,病既好了,这二十两银子何不拿了做路费回家去呢!当时只得跟着到上进房里来,只见房中摆好一桌很丰盛、很精洁的酒席,仅有两副杯筷,果然没一个外人。

    少年让少伯上坐,殷勤劝了几巡酒才说道:“我这回为想交结朋友到成都来,会见上千的人,简直没一个够得上朋友的。唯有你真是个朋友,我极愿意结交。这桌酒席便是略表我愿结交的意思,请问你贵姓大名,此番到成都来何干?”少伯是个极诚朴的人,见少年动问,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平生经历,并这回到成都的遭遇,说了一遍。少年倾耳静听,听完了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庆隆盐行得多少银子,才能接续做下去,不盘顶给人呢?”少伯道:“至少也得三万两银子,若能有五万两银子,生意便更好做了。”少年不作声,提起壶来劝酒。

    少伯本不会喝酒,少年也不勉强,胡乱吃完了饭。少年说道:“我此刻有点儿事,得出外走一遭。我和你还有话说,今夜三更时分,在你房里见面吧!”少伯道:“你的病才好,不宜出外吹风,什么事何必亲自去呢?”少年连说不妨,就掉臂不顾地去了。少伯想回问少年的名字籍贯,都来不及。少伯回到自己房中,兀自猜度不出少年是干什么事的人。看他的言谈举动,老练沉着得很,全不是富贵豪华公子,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气概。即专就开单服药的这件事而论,也就奇特得厉害,且看他今夜三更时候,到我这房里来有什么话说。

    少伯这夜因少年有约,不敢上床睡觉,独自静坐到二更过后,只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条黑影一闪就到了跟前。少伯就灯光看去,心里料知便是有约的少年来了,但是见面倒吃了一惊。只见进房的那人,浑身漆黑,连面庞都用黑纱遮掩了,仅露两只有神的眼睛在外,背上驮了一个很大的包袱,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和白天所见的截然是两个人。少伯惊得立起身来,退了一步,正要开口问是什么人。少年已一手揭去面庞黑纱,一手将背上包袱卸下笑道:“劳你久候了!”边说边把包袱往床上一搁,少伯听那搁下去的声音,很觉有些分两。少年随手指着包袱,接续说道:“这里面足够五万两银子,请你收下,庆隆盐行就用不着招人承顶了!”少伯愕然望着少年打开包袱,一封一封地点了出来,共是三十封。少年又道:“这里每封一百两金叶,你可不用着急了。”少伯道:“虽承阁下的好意,帮我的忙,但是我平生不敢取一文非分的钱,何况这么多的金叶呢!仍请阁下收回去留着自己使用吧!”少年望着少伯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以为这金叶的来历不明,恐怕反因贪财惹祸。你放心收了吧,若是来历不明白的钱,我拿来送你,岂不是以怨报德吗?我家中很有些祖传的积蓄,这金叶是刚才从家中取来的。我成心要帮助你,你得了怎得谓之非分?”少伯问道:“府上在哪里呢?”少年道:“在西安。”少伯笑道:“这就更是欺人之谈了,此去西安多远的道路,便是快马加鞭,来回也得半月,如何说刚才从家中取来呢?”少年也笑道:“此去西安,在你自然觉得很远,在我却是天涯咫尺,若不是半途有事耽搁,早已回到这里来了。你不用惊讶吧,我既说四川唯你一人够得上朋友,便不能拿来历不明的钱使你惹祸,更不能强你要非分之钱污了操守。”

    少伯还待推让,少年已露出倦意,说道:“奔波数千里,已疲乏不堪了,有话明日再谈吧!”说毕,少伯又觉眼前黑影一闪,就不见了,惊愕了一会儿,只得将金叶收藏起来。心里颠来倒去地思量这事,直到天光将亮,才蒙眬睡着。一觉醒来,即去少年房间里道谢,已是空洞洞的房间,哪里有少年的踪影呢!少伯叫茶房来问,茶房说,一早就算清账走了。少伯怅然了半晌,料知无处追寻,就从这日带了三千两金叶回重庆,庆隆盐行骤增这么多活动资本,自然精神陡振,生意更见发达了。

    过了些时有从自流井来的人,传说张家某夜,门不开,窗不动,失去五万多两银子。张家兄弟互相猜疑,兄怪弟偷了,弟怪兄偷了,几兄弟扭打起来,都受了重伤,于今正吵着分家,已告了状打官司。杨少伯听了这类言语,自然痛快,然心里已明白在成都所得的三千两黄金,必就是张家五万多银子买成的。大约是那少年恐怕银子碍眼,特地买成金叶免人猜疑。少伯是个深心人,这事并没外人知道,张家兄弟就因失却那五万两银子,各不相下的拿钱打官司,竟至都打破了产才罢。杨少伯对于张家的仇怨,算是那少年代替报了。少伯见张家结果如此,也无心再修旧怨了。

    有个姓戴名季璜的,十二岁上就在庆隆盐行当学徒,甚是聪明讨人欢喜。三年脱师之后,少伯仍留他做伙计,只是戴季璜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嗜欲也一年比一年深,自谓已脱了学徒时代,拿自己赚来的薪水在外面嫖。嫖是不妨事的,起初杨少伯没察觉,不曾禁止他,他便嫖入了迷,自己的薪水不够挥霍,就不免在账上掉些枪花,不凑巧被少伯查出来了。做生意的人,最忌的是品行不端缘戴季璜这种行为的人,庆隆盐行自然容纳不下,查出之后,立即把戴季璜辞退了。

    帮生意的人,凡是因品行不端,被东家辞退的,同行中永远没人再请这人帮生意。这种惯例,也不独盐行为然,大行家、大字号都是这么的。戴季璜既被辞出,知道没有再帮生意的希望。他和几个做骡马生意的人熟识,遂改业帮同赶骡马,往来云南、贵州、四川之间,每年辛辛苦苦的,仅可敷衍衣食,郁郁不得志,却苦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这日跟着赶骡马的人,赶了一大批骡马经过永善县,因赶骡马的人有事须在永善县耽搁几日。戴季璜闲着没事,听说有座庙里正演戏酬神,他就跑到那庙里去看戏。

    那时云南的神庙演戏的不多,每逢演戏,看戏的总是盈千累万。戴季璜挤在人丛中,抬起头向台上望着,大凡人多挤拥的场所,照例是你推我碰,犹如大海中的波浪一般。戴季璜在人浪之中,自也免不了一时被推过东,一时被碰到西,不能有一定的立足地。挤拥了好一会儿,他偶然看见人丛当中立了一个人,也是抬头向台上望着,但是尽管众人推来碰去,那人只是立着不动分毫。戴季璜是很聪明的人,看了觉得奇怪,立时挤到和那人相隔不远的地点站住,留神细看时,不但推碰那人不动,并且向东边挤的人,挤到离那人尺来远,自然会避开去,连衣角也不碰到那人身上,向西边挤的,向前或向后挤的,也都是如此。

    那人立在中间,简直和有一堵墙把周围掩护了的一般。戴季璜心想这必是一个异人,我今日既遇了他,这机缘万不可错过,遂紧紧地靠着那人站住。不一会儿,台上的戏演完了,那人跟着大众向外走,戴季璜便跟着那人走。走到人稀的地方,戴季璜几步抢上前,回身对那人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先生肯赏脸,同到前面一家茶楼上坐坐么?”

    那人望着戴季璜发怔道:“你看错了人么?我并不认识你,有什么话说呢?”戴季璜连连作揖道:“不错不错,我是要和你老人家说几句话,此地不便,非请到前面茶楼上去不可。”那人迟疑了一下道:“也罢!看你有什么话说,我就陪你同去吧!”戴季璜喜不自胜地将那人引到一家茶楼上,向堂官要了一间僻静些儿的房子,教泡了两壶茶。

    堂官退出后,戴季璜随手把房门关上,斟了一杯茶,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送到那人面前,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圣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个徒弟!”那人慌忙伸手来拉扯道:“你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一样生意不会做,收你做什么徒弟,不是笑话吗?”戴季璜赖在地下,不肯起来道:“你老人家不用瞒我了,我确实看出是圣人了。不答应收我做徒弟,我便死也不起来。”那人大笑道:“你既是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你,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什么来,却称我为圣人?”

    戴季璜道:“上千上万的人在庙里看戏,都是你推我挤的,立脚不定。唯有你老人家,独立在人丛之中,许多人如潮涌一般地挤来,一动也不动,这不是圣人,哪有这种本领?”那人大笑道:“你真说的哪里话,我不是一般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吗?你看错人了,那立着不动的不是我。”戴季璜摇头道:“一点儿也没错,你老人家定得收我做徒弟。”那人道:“就算你没看错,挤不动也算不了什么稀奇,我的力比人大些,人便挤不动我,这算得了什么呢?你便学会了不怕挤,又有什么用处?”戴季璜道:“决不是力大力小的说法,若是许多人挤到了你老人家身上,挤不动,可说你老人家的力大。我分明在场看见的,还离尺来远,都挤得往旁边分开了,哪里是力大的缘故!”

    那人听到这里,像是很惊讶的样子,两眼不转睛地望了戴季璜一会儿,才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干什么事的?”戴季璜道:“我是四川重庆人,姓戴名季璜,帮盐行出身,于今改业帮人赶骡马。”那人脱口问道:“你是帮盐行出身吗,那么庆隆盐行的杨少伯,你知道么?”戴季璜高兴道:“岂但知道,他就是我的师傅,我学生意是从他手里学出来的,又是我多年的东家。”那人点头道:“你起来坐着谈吧!杨少伯是我的老友。”戴季璜连叩了四个头起来,立在一旁。那人道:“我今日独被你看出来,不能不说是你与我有缘。不过缘是有缘,且看你的福命如何。学道第一重缘法,第二就重福命。没缘法不得学道的门径,没福命不是载道之器。你既要跟我做徒弟,就须把现在帮人赶骡马的事辞卸,你去辞吧,我在这里等你。”

    戴季璜唯恐变卦,不敢离开,答道:“弟子帮人赶骡马,并没有经手的事件,也不该欠人的钱,用不着去辞卸,跟着师傅走便了。”那人道:“那如何使得,你不去说知一番,同伙的不疑你遇了意外的事吗?快去快来,我等你便了。”戴季璜只得跑去,向赶骡马的人辞事,回头到茶楼看师傅,幸喜不曾走开。那人已付了茶钱,带着戴季璜走到一座深山穷谷之中,莫说没有人迹,连飞鸟走兽都不大发见的荒僻地方。那人说道:“学道须耐得劳苦,这里有个石岩,你只坐在里面,我传你修炼之法,衣的食的,我自去办来,你不用分心,一意修道。”当下就传了吐纳口诀,戴季璜便遵师命,坐在石岩里做功夫,那人说了姓名叫邵晓山。

    戴季璜不间断地做了一年功夫之后,邵晓山拿出一片三寸多长金质东西,其形式似剑的,给戴季璜道:“你这一年中在此修炼,所以没有妖魔异兽前来侵害你,全仗我的符箓道术保护。往后须你自己有保护的力量,方能不为外物侵扰。这是一把剑,可炼成变化不测,妖魔异兽不足当其一割,这是修道人必有的护身之物。”戴季璜双手接了,跪受了修炼之法,继续又炼了一年,这剑已炼得小如芥子圆,大如长虹,旋空击刺,任意所指。

    邵晓山这日走来,看了戴季璜的剑术,喜道:“有此足以自卫了。”戴季璜也很觉自负地问道:“师傅的剑是不是和弟子的一样呢?”邵晓山点头笑道:“怎的不是一样,使给你瞧吧!”说罢,只见他将口一张,一道金光夺口而出,破空如裂帛之声,在天空夭矫如游龙,渐旋渐下,离地还有十来丈远近,满山的木叶树梢,都如被狂风摧折,纷纷堕地,冷气侵入肌肤,戴季璜不知不觉地连打了几个寒噤。

    邵晓山只将手一挥,金光顿时消灭,只山中树木,尚在震颤不定。戴季璜道:“师傅怎么不把这样的剑传给弟子,却又说是和弟子的一样呢?”邵晓山笑道:“你的功夫没到这一步,也不怪你怀疑不是一样。其实我的剑便是你的剑,你的功夫做到了我这一步,就和我这时的剑一样了。你于今自卫的力量已够,随处都是你修炼之所,此后不必专坐在这岩里了。你功夫做到了什么地步,我自然知道,自然前来再传你高一层的道法。你须知道到我门下的,初期得严守四条戒约,你静听仔细记取吧!”戴季璜跪地受戒。

    邵晓山道:“第一条戒妄杀;第二条戒奸淫;第三条戒贪盗;第四条戒多事。吾道的法术,是修炼了对付妖魔异兽的,不是对付和我同类之人的,若拿了这种厉害的法术去害人,在寻常人是没有抵挡的能耐,然天理是不能容的。此间不平的事尽多,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遭际都有定数。我等虽目击不平,不能用道术去挽救,因明有国法,暗有鬼神,不干我们修道人的事,多事必遭天诛。这四戒你须发誓遵守。”

    戴季璜遂对天发誓道:“弟子今日受师傅的戒,永远遵守,倘若破戒,来世不得为人。”邵晓山向天打了个哈哈道:“好!后会有日。”说毕金光一亮,即时不见邵晓山的踪影了。

    戴季璜惊异道:“师傅的本领真大,我若能炼成这么大的本领,岂不可以无敌于天下了吗?我修炼的遁光,今日且试他一试,到成都去玩玩。”戴季璜施展道术,果然借遁到了成都。他生性是个欢喜游荡的人,帮人赶骡马的时候,几年没能力闲游寻乐;学道两年,在深山穷谷之中,更是清苦到了极处。一旦得了自由行动的机会,又有了随心所欲的道术,岂不是和放发了一匹没笼头的野马一般吗?当下戴季璜因手中没有银钱,就使法术弄了些银子,更换了时新衣,去窑班里寻开心,手中有了钱,要嫖婊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到成都的这一日,就姘上了一个年龄很轻的婊子,睡了一夜之后,两情异常融洽。那婊子年龄虽轻,牢笼嫖客的手段却老,把个戴季璜骗得心悦诚服,无所不可,银钱只要婊子开口,总是用法术取了来孝敬。

    这日戴季璜打听得成都将解协饷银四十万两去云南,心想我何不一股脑儿劫来,作我一生的用度呢?零星向人家去取,好不麻烦!主意既定,等到解饷的起程,戴季璜赶到半路上,一施手段,真个全数劫了,存放在一处人迹不到的山谷里,随身只携带了几百两,到婊子家玩耍,说不尽心中快乐。

    次日早起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朱笔写道:“前日受的何戒,今日做的何事?限尔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将原赃全数退还原处,过时即以飞剑取尔首级,切切此谕。”下面认得是他师傅的花押。

    戴季璜吓得汗流浃背,呆呆地望着纸条发怔。那婊子已缠了过来,撒娇撒痴的,说些快刀都割不断的话。戴季璜因此陡然想起昨夜和婊子商量嫁娶的话来,心想我答应娶她做老婆,就因为有了这几十万两银子,可以成家立室了。若依师傅的话,退还原处,这一笔已到手之财,吐出去固是可惜,而我这老婆不眼见得讨不成了吗?一时想思量出一个两全之道,耽延了好几个时辰,哪里想得出好法子来呢?

    正在心中着急的时候,忽然见邵晓山揭开门帘进来,一声也没听得外面人呼报,也不知怎么进来的。戴季璜看了,心里就是一惊,看邵晓山沉着脸,盛怒之下的样子,吓得连忙双膝跪倒,叩头请罪。邵晓山挥手道:“用不着这些玩意儿了,随我来吧!”回身就往外走,戴季璜身不由己,仿佛被人推挽一般,跟着邵晓山出来。

    邵晓山在途中也不说话,先到戴季璜藏银子的地方,从袖中摸出几封银子来。戴季璜偷眼瞧时,正是昨夜拿给婊子的那几封,不知师傅在什么时候拿回来的。邵晓山显神通把四十万饷银运回了原处,才把戴季璜带到云南当时传道的石岩中,指着戴季璜说道:“你到成都的行为,我一概知道,并不怪你不遵戒约,只怪我自己过于孟浪,妄收了你做徒弟。当初我以为你是杨少伯的徒弟,又在庆隆盐行帮了好几年生意,端人取友必端,谁知你是被杨少伯赶出来不要的东西。我查明了就应该把你斥退,只因见你在山修炼尚诚,姑予你一条自新之路,听你受戒时发的誓,便知道你有今日。你受戒时若不存心破戒,为什么会发来世不得为人的渺茫誓呢?照你到成都后的行为,久应飞剑取你的首级,只是你原不是修道的人,罪恶应在我身上,由你去吧!这里五十两银子,给你作归家的旅费,算是你我师弟一场,从此我没你这徒弟了!”

    戴季璜双手接过银子,再看师傅没有了,只见天空中有道金光闪烁了几下,转眼也就不见了。戴季璜呆立了半晌,暗自寻思道:我以为师傅带我到这里来,必要重重地处罚我一顿,谁想到不但没恶言恶语地责骂我,并且赏我五十两银子,这不是很稀奇的事吗?他已把道法传了我,却不要我做徒弟了,我于今没有师傅,倒少了个拘管我的人,岂不更好!来世能做人不能做人的咒,便发一百次,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今世得了快乐。想到这里,心中又高兴起来,满拟借遁光,立刻再回成都寻那婊子取乐。但是哪里还由他遁得了啊,再试别的道法,一件也使不验了,简直回复了二年前赶骡马时的原状。这才不由得有些慌急起来,心想怪道他给我五十两银子做旅费,若是还能借得了遁光,又如何用得这银子,一时追悔不及,在石岩里痛哭了一场,只好步行回四川来。

    行到了四川界,心里忽然悟道:前年在永善县茶楼上,师傅不是曾说和杨少伯是老友吗?我何不就去重庆求少伯,请他替我对师傅求求情,我自愿改过,不再破戒。师傅或者看少伯的情面,肯再收我做徒弟,将道法还我,也未可知。想时觉得不错,及至到了庆隆盐行,将二年来情形对杨少伯说了,接着说要托少伯去求情的话。少伯初听摸不着头脑,后来问明了邵晓山的容貌举动,才点头说道:“那姓邵的何尝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恩人!我受了他的大恩,已转眼十年了,只因不知道他的籍贯和名字,就想报答他,都无从报答起。你教我去哪里向他求情?”

    戴季璜问少伯曾受了什么大恩,少伯笑道:“那得问你师傅才知道。”戴季璜见少伯这么说,知道没有希望了,觉得很伤心,又掩面痛哭起来。杨少伯看着他可怜,便说道:“你此时痛哭也没用处,你真能知道改过,不修道也不失为好人。你于今没有生路,不妨就住在我这里,衣食有我担负,高兴帮我做做小事。你师傅的神通广大,若知道你诚心忏悔,或者再来收你去,也说不定。”戴季璜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旁的道路可走,自然依了少伯的话,仍住在庆隆盐行,痴心盼望邵晓山再来收他。

    民国九年十月间,在下因事到了重庆,就下榻在离盐行不远的一个旅馆里,在朋友酒席上遇了杨少伯,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朋友为述这件事。在下要看那姓戴的,次日居然到在下旅馆里来了,在下拿这回事问他,他不说什么,只是吞声饮泣。在下还曾托他代买了四川许多土产,其人至今不过五十来岁。然而即令邵晓山再来,他也不见得再有修道的勇气了。

    《侦探世界》第10、11期民国十二年(1923)10月

    纪林齐青师徒逸事

    于今若有人在湘阴、平江一带地方,提出林齐青三个字,问当地的土著,是一个何等人物,能答得出来的,必然很少;但是只要换一个说法,提出林齐青的绰号————齐桶子三个字来,便不论老少男女,都得连连点首道:“原来是问齐桶子么?知道知道,是二十年前一个著名的好汉!”究竟齐桶子是个什么好汉,在当日没有电报和新闻纸供人宣传,所以齐桶子的威名,只限于湘阴、平江两县,远道的人,知道的绝少。

    在下原籍虽说是平江人,然半生并不曾到过平江县城。十多岁的时候,以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人来往,时常听得他们谈论拳脚,不说某拳某脚是齐桶子传授出来的,便说齐桶子用某种手法打倒某教师。像这类的谈论,在下两只耳里,也不知曾听了多少次,却不明白齐桶子是谁,以为必是拳术界中的老前辈,姓齐名叫桶子,自以为这种推测不错,所以并不追问究竟是与不是。直到民国二年,在下在长沙倡办国技学会,三湘七泽会武艺的人,招集得不少。其中有一个绰号头麻子的,年纪三十多岁,身体瘦削,面貌甚是丑陋难看,并像是害了风病的人,行止坐卧,头颈手足,都惊颤不定。同伴中没人愿意和他同睡,说他睡着了,也和醒时一般地惊颤,只颤得床架喳喇喳喇地响。休说和他同床的睡不安稳,便是和他同房,两床相隔太近的,也每每被他响得睡不着。在下因问头麻子是不是姓涂,是不是害了风病。头麻子摇头道:“我姓黄,名头喜,因为脸上略有几点麻子,大家便呼我为头麻子,并不曾害了风病,这惊颤的毛病已害了十多年,于身体毫无妨碍。”

    在下当时听了头麻子这句于身体毫无妨碍的话,不由得心里好笑,暗想这种毛病如何能说于身体毫无妨碍呢?即算于身体没多大的妨碍,然我这里倡办的是国技学会,招来的全是会武艺的人,不会武艺的不能入会。他既有了这种毛病,还能说得上会武艺吗?不会武艺,却跑到这国技学会来干什么呢?岂不是一个可笑的人?只是我那时心里虽觉好笑,口里并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忽然从衡山来了一个姓胡的,指名特来会我。我即出外迎接到客堂里坐下。看那姓胡的,年龄约在四十以上,体魄强壮,气概粗豪,生成一脸的横肉,颔下一个漆黑的大疙瘩,疙瘩上还长了一撮黑毛,加以两眼火也似的通红,使人一望便能断定他是一个很凶横的人。宾主坐定,我还不曾开口问话,他便放开破锣似的喉咙说道:“我姓胡,人家见我这里长了个疙瘩,就叫我作胡疙瘩。我家住在衡山城里,因听说长沙开了个武艺大会,好本领的人来得不少,我忍不住要来领教领教,所以特地来拜望先生。先生何不把有本领的人叫几个出来和我见见。”

    当时我看了胡疙瘩那目空一切的态度,又听了这番没有礼让的言语,只得带笑说道:“兄弟倡办这国技学会完全是一种想保存国粹的意思,因为开办的日子不多,现在会里还没有好本领的人。阁下远在衡山,所听闻的,是传闻失实的话。但是既承阁下惠然肯来,敝会异常欢迎。敝会有了阁下,就可算是有好本领的人了!敝会房屋尚宽,就请屈尊在这里住下来吧!”

    我自以为这番言语说得很周到,谁知胡疙瘩听了,大不以为然,即时将两只火红般的眼睛朝我一瞪,很严重地说道:“先生不要推诿,怎么能说开会的日子不多,会里还没好本领人的话呢?我虽住在衡山城里,听来的话,却十分实在,这里若真没有好本领的人,就敢随意动手打人吗?”说罢,现出一种气愤不堪的样子。

    我一听这话来得有因,但一时想不出随意动手打人的事实来,因为那时的国技学会,已经开办了两个多月,为彼此互相研究武艺起见,时有动手较量的事。一较量自有胜负,不过有较量的限制便了。遂向胡疙瘩问道:“阁下说谁曾随意动手打人呢?被打的又是谁呢?”

    胡疙瘩更生气的样子说道:“你会里的人,在你会里打伤了人,你还装马虎,反来问我吗?”我心想会里的武术家,虽说时常有和外来人较量的事,然因限制得严密,从不曾把人打伤过,只得答道:“我绝不是装马虎,实在是想不起有将人打伤的事,望阁下不要生气,从容将受伤的人并动手的情形,明白说出来吧!”胡疙瘩冷笑道:“你果是想不起来么?好!我就明白说给你听!稽查处处长柳子实,是你们会里什么人?”我说:“是发起人当中的一个。”胡疙瘩点头道:“他跟前带的护兵周振标,曾在你会里和人比过拳棍没有?”我说:“不错,有过这么一回事。”胡疙瘩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却也来,你还能说不曾把人打伤么?”

    我说:“周振标在这里较量拳棍,确是曾有的事。但是,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的,可绝对地担保,双方都没有受伤的事。阁下专听一方面的话,或者还不甚明白当日较量的情形。那日柳处长带了周振标到这里来,看了这里一个姓范的师傅使棍子。柳处长赞不绝口地说这种棍子真使得好,不知能否用这种棍法,教兵士刺枪。范师傅说能教,并解释许多棍法给柳处长听。谁知周振标在旁听了不服,当面做出种种鄙薄嘲笑的样子。好几个同场的人看了都不睬他,他忍耐不住了,忽然对柳处长行了个礼,说道:‘请处长的示,护兵也懂得几下棍子,想和范师傅领教一番。’柳处长是个少年好事的性格,听了周振标的话,不但不阻拦,反连连地点头道:‘你既会几下,就弄几下给我们瞧瞧也好。’范师傅连忙将手中棍子放下笑道:‘我这棍子是假玩意儿,认真打起来,是不中用的,不要见笑大方吧!’周振标哪里肯听呢?从兵器架上抢了一条棍子,在手晃了一晃,棍颠指着范师傅道:‘何用客气,拳棍是当面见效的东西,来吧!’范师傅望着我不作声,我就对柳处长道:‘你是这会的发起人,中国武术之所以不昌明,就在会武艺的动辄相打,一相打就不免受伤,因此有身份和自爱的人不肯学习,有知识的人不敢提倡。这国技学会若时常打伤人,会务便决无进行的希望,请叫遵纪不要勉强范师傅动手吧!’柳处长笑道:‘没要紧!我们都是本会的人,随意玩几下,有什么相干。周振标时常自负其勇,我也正想借范师傅试验试验他!’范师傅见柳处长这么说,便不开口,将放下的棍子取在手中,笑问周振标道:‘玩几下使得,不过会里定了较量武艺的章程,你知道么?’周振标道:‘什么章程不章程,我都不管,你打翻了我,算我输给你;我打翻了你,算你输给我。’范师傅仍从容不迫地笑道:‘倘若打个不分输赢,如何罢手呢?会里的章程,是若我不愿意打了,我就把棍子往地下一竖,你便不许再打进来,趁我措手不及。你竖棍子也是一样。’周振标爱理不理地点点头,于是二人就扶棍打起来。范师傅的棍法,确比周振标高明一筹。周振标身上穿的白衣白裤一霎眼间,衣上裤上,都着了无数点棍颠黑印。因范师傅不肯重打,所以只沾在衣裤上,着肉极轻,以为周振标受了这么多下,必然知趣不来了。哪晓得他误会了范师傅的意思,认作棍法不老辣,打不入木,反一棍紧似一棍地逼拢来。范师傅只得将手中棍子朝地下一竖,周振标明知竖了棍子不能再打了,却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步蹿进去。范师傅已来不及扶棍,随手接住周振标的棍尾,往后一带,周振标立脚不住,扑地栽了一个跟斗,跳起来要再打。我不答应,柳处长也不许。周振标才悻悻的不敢多说。他在这里较量,就只这一次,自后并不曾见他跟随柳处长来过,如何会有受伤的事呢?”

    胡疙瘩听了我的话,怒气似乎略平息了点儿,然仍很倔强地说道:“周振标真受了伤与不曾受伤,我当时不曾看见。此刻我也懒得争论,只是当日曾动手相打,你已承认是实有其事的了。我这番特地从衡山到这里来,也就只要会会你这里的范师傅,请你即刻叫他出来吧!”我说:“且请阁下在敝会住下来,因范师傅已于前日下乡扫墓去了,须迟几日才得回来。”胡疙瘩不相信的样子冷笑道:“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不来,他不下乡扫墓!我前日从衡山动身,他也恰好是前日从这里动身!”

    我见了胡疙瘩这种不相信的神气,并轻侮人的言语,不由得心中发生不愉快之感,说道:“胡君不要误会,看朋友的,适逢朋友不在家,是常有的事。范师傅并不曾接得胡君今日来会他的通知,他要下乡有他的自由,并且范师傅在敝会虽是会员之一,却无重要职务,来去本可听便。”胡疙瘩道:“我倒不一定要会姓范的,你会里的好汉,我都想领教领教,难道一概都下乡扫墓去了不成?”

    我还不曾回答,忽从客厅后面转出几个人来,都是从各州府县招集来的武术名手。一个姓彭的在前面,开口对胡疙瘩道:“你是定要和我们会里的人动手么?答应你有在这里十八般武艺,听凭你想来哪一样!”这姓彭的原是一个石匠出身,两膀有三四百斤实力,拳脚功夫也还去得,平日和人动手,全凭实力胜人,性情异常猛烈,心地却很光明。他这几句话一说,说得胡疙瘩托地跳起身来,大喝一声道:“不找你们动手,也不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往桌角上一拍。甚是作怪!那方桌是椆木的,十二分的牢实,想不到只被他那么一拍,竟拍断了一条桌脚,而落手掌的所在,也削下了一片巴掌大的木屑。这么一来,把姓彭的和同出来的几个名手都惊得呆了。我一时也惊得没作摆布处,胡疙瘩却得意扬扬的,连声催促道:“谁敢来就来!”这几个名手都眼见了这情形,还有谁敢自讨没趣呢?

    就在这个大家很着急的当儿,只见黄头喜一步一惊颤地走来,笑向胡疙瘩道:“牛角不尖不过界,我正没有见过衡山人的本领,难得你跑到长沙来,就请你借两手功夫给我看看。”胡疙瘩翻着白眼,望了黄头喜一望,立时做出鄙夷不屑的样子,把黄头喜遍身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这人就在这里吗?只怕还有忘记带来的吧!”黄头喜似乎没懂得胡疙瘩说挖苦话的意思,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什么忘记带来。”胡疙瘩大笑道:“就是你一点点人儿,恐怕不够,我劝你且把你这风病治好了再来,我胡某便打胜了一个病人,也算不了什么好汉!”黄头喜这才明白胡疙瘩的意思,也大笑着说道:“原来你是到这里来和人比身体轻重的。隔壁磨坊里有极壮大的牯牛,你去和他比吧!这国技学会只比武艺的高低,不比身体的轻重!”胡疙瘩没得话说,姓彭的连忙拖开断了脚的方桌,腾出施展的地位来。

    这时我非常担心黄头喜不是胡疙瘩的对手,只是没有阻止他们不动手的方法,只好一面打发人去请长沙省城里几个著名的拳师来,一面准备人在旁边等着。黄头喜若支持不住,即上前救援。我布置方妥,胡黄二人已交手了。奇怪黄头喜惊颤的毛病,至此全不见发作了,二人仅走了两个照面,猛见黄头喜浑身一颤,仿佛猫狗睡了一会儿才起来,抖落身上灰尘的抖法一般,黄头喜这一抖不打紧,只抖得胡疙瘩哎哟一声不曾叫出,已跌倒七八尺远近,半晌爬不起来。我这时只喜得心花都开了,唯因所处地位的关系,不能拍手叫好。上前将胡疙瘩扶了起来,敷衍了几句安慰的话。胡疙瘩当时就吐了两口鲜血,很狼狈地去了。

    黄头喜已来会里住了几日,我因疑他是个有风病的人,不曾和他谈论过拳棒,许多的武术家每日各显身手,他也只立在旁边瞧瞧,不肯出手给人看。既有了这番惊人的举动,我心里自不由得不敬服他。于是才把他单独请到我房里,和他细谈。我问他的师傅是谁,他道:“我只一个师傅,我师傅也只我一个徒弟,就是齐桶子。”我听了更惊喜问道:“齐桶子是现在的人么?”黄头喜笑道:“他老人家还不过四十多岁,怎么不是现在的人呢?”我问此刻在哪里,黄头喜说:“于今在四川,前月还有信给我。”因将齐桶子平生的历史,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听罢,不觉发生无穷的感触,以为像齐桶子这种人,决不仅是湘阴、平江两县人异口同声所称的著名好汉,简直要算是武术界中的一个杰出人物!他的生平事迹,很有足记述的价值,在下且将他当一篇武侠小说写出来。

    光绪二十五六年之间,黄瑾武(即黄兴,那时名轸,字瑾武)想革清朝的命,在长沙秘密组织了一个团体,名叫兴汉会,所招集的会员,十九都是湖南有名的武术家。那时齐桶子的声名,并不甚大,年纪也只三十来岁,不过他练的是童子功,遍身刀剑不能伤损。他时常脱了衣服,仰睡在地下,任凭大力的蛮汉,推一车四五百斤的麻石,走他肚皮车过去,他鼓起气来,一点儿痕迹没有。他因姓林,名齐青,身体甚高,地方上本来都叫他为齐长子,后来见他有这么好的武功,就改口叫他齐桶子,便是恭维他桶子劲好的意思。他的师傅,也是平江人,姓黄,名其寿。当时黄其寿在平江并没人知道是个身怀绝技的人,仅收了林齐青一个徒弟,且只整整地传授了三年武艺,黄其寿便出门不知去向了。林齐青家中略有些儿田地,由他哥子林步青耕种,每年勉强足一家人的衣食。林齐青因得专心练武,离开他师傅后,又整整地练了七年,一次也不曾和人比试过。这年三月,高桥地方正在做茶的时候,林齐青独自走到高桥去看热闹。凑巧这日义泰茶庄里面因为争论工价,茶商与选茶的工人打起来,茶商照例得花钱雇些会武艺的强徒保护。每到与茶工相打的时候,总是关了庄门,双方在庄里鏖战。打死了茶工算不了什么事,万一将茶商方面的人打输了,这场官司就得使为首的茶工受多少说不出的委屈。这回义泰庄里的男女茶工,共有三百多名,只因老弱的居多,强壮有力的,不过三四十个。但是义泰庄雇的把式,也只得八个,所以双方相持不决的恶战了许久。庄门外挤了一大堆想打不平的人,却苦于庄门太厚太牢实,冲挤不破。林齐青走来,一问得了缘由,真应了小说上的那两句“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套话,即对那大堆人扬手说道:“我进去救他们出来,你们不要把庄门阻塞了。”说着一耸身就飞上了二丈多高的风火墙,在墙头朝庄里一看,只见被打伤倒地的茶工已有十来个,都是头破血流,在地上乱滚乱叫;不曾被打伤的,都红了眼睛,拼命围住几个人,打作一团。只是不会武艺的人,尽管拼着性命,究竟打不过会武艺的。一转眼又打倒了两个茶工。

    林齐青再也忍不住了,两脚只一缩,早飞下了青草场,高声喊道:“众位选茶的兄弟不要怕!帮助你们的来了!”旋喊旋舞着两条赛过钢铁的臂膊,冲进人丛,在墙头的时候,已看清了几个穿什么衣服,打什么包巾的,是茶商雇来的把式。这时冲进去,一见分明,可怜那八个把式,哪一个上得了林齐青的手,加以和众茶工已打得有几分疲乏了,林齐青如抓小鸡子一般,一手一个,抢住辫发,往空中掼去。把式气力小的,不抵抗掼得轻些,越是动手抵抗,越掼得重些。不须半刻工夫,八个把式都掼得昏头搭脑。眼见得茶商方面没有战斗的能力了,林齐青才开了庄门。外面蜂拥了无数的人进来,这许多人,全是和茶工表同情的。

    林齐青向义泰的茶商说道:“我就是齐桶子,你们的人,是我一个人打伤的,与众选茶的无干,你们要到县里去告状,只许告我齐桶子一个人,我并不走开,就住在高桥客栈里等候县里的官差到来。”林齐青交代了这番话,真到客栈里住着,于是高桥附近的人,无论老少男女,没一个不知道齐桶子的,更没一个不钦佩齐桶子的。义泰茶庄受了这回大创,自是免不了去县里告状。当时茶商都具有相当的势力,呈词上去,县里派了八名干差到高桥来拿齐桶子。官差到时,齐桶子正立在一个面粉担旁边吃面粉,官差想乘他不备下手拘补,两条铁链,同时抖出来,往齐桶子颈上一套,打算拉着便走。齐桶子只当没有这回事,不断地用筷子夹着面粉往口里送。当场有好几个在义泰的茶工曾受过齐桶子救援的,见有官差来拿齐桶子,发一声喊,都跑过来要打官差。齐桶子才忙将手中碗筷一丢,举起双手向两边扬着,口里大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们一动手,就害死我了!”

    众茶工听了这话,才不敢动手了。林齐青回头对官差道:“劳动诸位多远的来办案,我不曾尽一点儿东道之谊,心里很不安。想请诸位到前面客栈里喝几杯淡酒,略表我一点儿敬意。我还有些儿行李在那客栈里,也得去取来,方好陪诸位到案。”官差见林齐青这么说,以为有些油水可得,都欣然答应,一路同到客栈里。林齐青招呼办了酒菜,对官差道:“这铁链锁在我颈上,吃喝都很不方便,请解下来吧!”官差摇头道:“这是国法,我们不敢做主。”林齐青道:“我若要走,还待此刻吗?你们解不解?再不解时,我就自己动手了!那时却不要怪我不肯到案!”

    众官差见情形不对,恐怕林齐青脱逃,握铁链的,将链端牢牢地握住,其余的或拔出单刀,或抽出铁尺,准备先将林齐青打伤,再押着上路。林齐青哈哈大笑道:“你们做梦么?”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笑声里面,只听得咯喳一声,两条胡桃粗细的铁链,即时变成了四段。林齐青抢了两段在手,扫地只一甩,早把两个立得近些的官差每人扔了一个跟头。这六个举刀的举刀,举铁尺的举铁尺,想一齐扑攻过来。林齐青将右手的铁链一抖,仿佛成了一条铁棍,直指着六人说道:“你们若还想我到案,就得赶快立着不动,听我的吩咐。如果真要讨死,就不妨动手杀来!我饶了你一条狗命,也不算齐桶子厉害!”六人看了齐桶子这种神威,谁还肯不顾性命地上前自讨苦吃呢?遂连忙各自放下兵器,齐声说道:“我等身不由己,冲撞了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不要计较,只要肯同去到案,什么吩咐都能遵从。”

    林齐青至此也放下铁链说道:“我若不愿意到案,早已离开高桥了。不过我到案是到案,却不是犯了罪的人。一不能上刑,二不能赶路。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高兴走就走,高兴住就住,并得好酒好肉地供给我。你们受得了我的吩咐,即刻便可动身;若受不了,休想我去!你们回头请县太爷再派过人来,你们不是能办我这案的人。”官差听了,不敢不遵,一一地答应了,林齐青才跟着动身。高桥各茶庄所有的茶工,没一个不流泪相送,从此齐桶子三个字的声名,震惊遐迩。正经绅士听了齐桶子这回遭官司的事,很有些出力替齐桶子帮忙的。齐桶子到县里,一点儿委屈不曾受,绝不费事地就开释了。

    黄瑾武组织兴汉会,极力地罗致他,他起初不大愿意,后来感激黄瑾武的知遇,才答应如到有所举动的时候,可竭他自己的力量,听候驱使;在没有举动之前,不与闻一切进行会务。黄瑾武也只要他能应允到这种程度,就觉满足了,平日进行会务,自有担任的人。那时三湘七泽的豪杰之士,如马福益、王福全等,都为黄瑾武收罗在兴汉会里。这种秘密运动,一人多口众,便不免泄露风声。光绪末年,湖南拿革命党,拿得十分认真,黄瑾武那时在明德学堂当国文教习,险些儿遭了毒手。幸亏他为人机警,化装作担水夫,挑着一担水桶,到小西门外,上了外国轮船,才得逃亡到日本。当他挑着水桶从明德学堂后门出来的时候,正遇着去拿他的差役刚刚走来堵截后门。因见是一个挑水的,不曾注意盘诘,反向黄瑾武打听道:“从前门进去拿黄瑾武的,不知已拿住了没有?”黄瑾武神色自若地笑答道:“我才挑水回来,不知道。”

    等到众差役将全学堂搜查了没有,疑心到那挑水夫时,已是来不及追赶了。然而黄瑾武有脱难的机智与亡命的能力,方能逃到日本去,留着性命做异日的大伟人。至于马福益、王福全这般无名之英雄,如何能逃得了呢?杀的杀,死牢的死牢,能逃出性命如刘揆一等,都是些读了书,或家中富有财产的人。这时林齐青避匿在平江西乡的丛山之中,除自己至亲骨肉之外,没人知道。官厅中人,也知道兴汉会里面,最勇敢可怕的只有齐桶子一个人,派了几班精干有名的捕快,带着强壮兵丁四处侦缉,并悬了三千串花红,侦缉了两三个月,得不着一些儿踪影。于是就有人出主意将林步青拿了,用种种严酷的刑罚,逼着要供出齐桶子藏匿的地方来。林步青初不肯说,后来实在熬刑不过了,只得把丛山之中的地名说出。差役不相信,要林步青领着去拿。林步青无奈,只得引着一行二十四个兵丁、八个差役,同到林齐青藏匿的所在来。

    林步青在路上对众兵士差役道:“我兄弟藏躲的所在,我不能不引你们去。不过我兄弟的武艺,你们大概也曾听人说过,很不是容易可以将他拿住的。我是一个种地的人,一些儿武艺不懂得,不能帮着你们捉他,我只能引你们与他见面,见面之后,便不干我的事了。你们一共有三十多人,各人手中都有兵器,就不要把他放走了,却又抓了我来拷打!”众兵士差役齐声应道:“只要你引我们见了面,就不干你的事。任凭他本领登天,便活捉他不住,也得将他打死。你没有这种兄弟,也可免多少祸害!”

    一路说着,已走近那所在了。林步青一面指着房屋,告知众人,一面高声喊着林齐青道:“捉你的人来了!你不要逃跑了害我呢!”众兵士差役,哪敢怠慢,一转眼就将那座小小的茅屋包围了。捉拿林步青的人怪林步青不应该高声喊叫,是有意教齐桶子逃跑,顺手就是两个嘴巴,把林步青的牙齿都打落了。林齐青这时正横躺在床上,吸鸦片烟。他本来不是吸鸦片烟的人,林步青因知道他的性情急躁,不肯独自藏匿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才特地弄些鸦片烟给他烧吸,使他好借此消磨日月。他有了这鸦片烟,果然不觉得独居岑寂了。这时忽听得自己哥子的声音在外面这么喊叫,他原知道是有意教自己赶紧逃跑,但是心想自己做的事,岂可连累哥子?遂不作逃跑之想,仍旧烧烟,躺着不动。外面包围停当,在三十二人之中,拣选了八个精悍的人,押了林步青进来。林步青一见自己兄弟还躺在床上烧烟,只急得跺脚叹道:“我做哥哥的害死你了!”八人各操兵器,堵住门窗。林齐青从容坐起来,见林步青泪流满面,不由得自己的鼻子一酸,两眼的泪也要夺眶而出了,只是唯恐乱了自己的怀抱,连忙忍住,反哈哈大笑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事!你们快放了我老兄,我跟你们到案便了!来来来,请上刑吧!我很值价的,不劳诸位费手脚。”边说边将两膀反操起来,这八个精悍汉子,因齐桶子的威名实在太大,初进屋的时候,只敢堵住门窗,没一个敢争先上前动手,及见齐桶子自请就缚,才敢上前抖链条锁了个结实,并拿出两副纯钢手铐来,都套在林齐青两只手腕上,因为要带着走路,不能上脚铐。众人觉得万无一失了,方欢天喜地地放了林步青。

    林步青带众到这里来的时候,以为林齐青得着一点儿风声,必然逃跑,这三十多人,逆料绝不是对手。他的心理,只要兄弟能脱难,自己不是犯罪的人,便拿去也没死罪。没想到自己兄弟竟肯束手就缚,明知兄弟的心思,是因为怕连累自己,不禁深悔不该把众人引来。林步青这么一着想,哪里忍心撇了自己兄弟,独自回去呢?哭哭啼啼地跟在众人后面走。林齐青走了一会儿,只得回头喊道:“哥哥,你放心回家去吧!我有把握,不至送了性命,才敢是这么做。”林步青虽听得这般说法,然心里怎么能相信咧?因为兴汉会里的人被拿住的,没一个留了活命。林齐青尽管这么说,林步青仍是跟着不舍,这才把林齐青急坏了,要求众人许他和老兄说句话。众人冷笑道:“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有许你和亲人说话的道理么?”众人一面这么回答林齐青,一面分班回头,把林步青赶回去。林齐青看着,心里才高兴了。

    这日行了五十多里路,天色已向黄昏了。众人不敢夜行,就落在一家老饭店里,三十二个人,分作两班,轮流看守,吃饭的时候,将链端锁在林齐青坐的凳脚上,一头坐一个兵士,用脚踏住那凳。林齐青说道:“我从来做事,不肯含糊。我果是想逃跑,什么时候跑不了呢?并且你们这种刑具,也不能禁止我不跑。何不做个人情,把这两副铐子去了,让我好拿碗筷吃饭呢?”众人恐怕去了手铐,对付不下,都不肯解。林齐青也不多说,就用指头抓住饭菜,慢慢地往口里送,两手一上一下的,暗中运足了气力。纯钢虽坚,然越坚越没有弹力,禁不住林齐青的神力,只几上几下,就拗得喳喇一声,两铐齐断了。林齐青到这时岂肯放松半点,两拳往左右一开,猛不防早将那两个用脚踏凳的兵士打得仰天便倒,也来不及再扭铁链,带了那条板凳一跺脚,便从桌上蹿出了店门。

    众人发声喊,操兵器就追,只见林齐青在前奔跑,那条板凳悬在背后,与放风筝相似。众人心想只要追上了,有了这链条板凳,拖在他背后,要抓住是容易的,遂拼命地追赶。看看越追越近了,远望前面更有一条很宽的河挡住去路,众人益发放了心,满打算齐桶子是跑不掉的了。果然,眼见齐桶子跑到河边住了脚,像是很慌急的样子,大家鼓起勇气,散开来包围过去。相差已不到一丈远近了,林齐青哈哈一笑,连铁链带板凳横扫过来,手脚快的闪开了,迟钝些儿的,被扫倒了几个。再看时,林齐青已赤手空拳地飞过了河,立在对岸大喊道:“有劳诸位远送,后会有期!那板凳请带回饭店里去,少陪了!”

    众人眼望着他从容缓步地走了,看这河有三丈多宽,河流极急,须到上流两里多路才有桥梁。这时天色已快黑了,便绕过河去,也万分追赶不着,只得扶起被板凳铁链打伤的人,垂头丧气地回去。林齐青这夜跑到徒弟黄头喜家歇了,悄悄地在黄家传授了好些时的武艺。因听得官厅又有派兵来缉拿的风声,黄头喜才筹了些盘缠给他,步行到四川去了,在四川改姓名投入军队,在下倡办国技学会的时候,黄头喜说他正在四川某师长部下当营长。他自从亡命到四川,几年之中,也很干过几件惊人的快事,在下笔墨有余闲的时分,仍当继续写出来,作武术家的圭臬。在下因和黄头喜相处得久,才知道黄头喜浑身昼夜不停地惊颤,并不是毛病,乃是林齐青传授的一种功夫。做了这种功夫,浑身皮肤都能发生抵抗力,哪怕敌人猛不防从后面暗算,一沾皮肤,就自然于惊颤之中,发生了抵抗,使敌人受伤。黄头喜与胡疙瘩交手,得力就在功夫上。

    《侦探世界》第13、14期民国十二年(1923)12月

    拳术家陈雅田之逸事

    在三十年前,湖南长(长沙)、平(平江)、湘(湘阴)三县的人,不论老少男女,无有不知道陈雅田这个人的。陈雅田的为人行事,在下已替他做了一篇传,在《拳术见闻录》那部书里面。不过在下做过那篇传以后,又得了他不少的事迹,其中并有一两桩事,饶有小说趣味,正不妨详细写将出来,以补前传之不足,而在研究技击的看官们读了,或者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陈雅田的身体,天赋的强壮过人,兄弟排行第四,乡里人都顺口喊他陈四。他家里世代种田,他父亲陈光照少时,曾略略地练过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明。陈雅田十五岁的时候还是跟着父兄下田做工,只因这年夏天大旱,他父亲和人争水,双方动起武来。他父亲本领不济,被人打得受了重伤。打既不曾赢得,水也自然不曾争得,直把他父亲气个半死,思量要报仇雪恨。除了教自己儿子练习武艺,没第二个方法可施。自己已是五十上下的人,就是想发奋在武艺里面用一番苦功,无奈精力衰颓了,吃苦也不得成功。陈光照共有五个儿子,那时最小的都有十三岁了,打算花重金聘一个极好的教师来家,专教五个儿子的武艺,但是物色了好几个月,不曾物色得一个相当的教师。

    陈光照报仇心急,料想长沙省会之地,必有好本领的人物。恰巧他到长沙寻师的时候,长沙正新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教师,姓罗名大鹤,在戥子桥设厂教徒弟。远近闻罗大鹤的名,特地前来拜师的,不计其数,但是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不拘男女,不论贫富,只凭他一双眼睛验看。他说这人有学武艺的资格,便肯收这人做徒弟;他说这人不能学武艺,任凭这人送他多少钱,如何哀求苦告,他总是不作理会。有时被人缠急了,他就大声问道:“黄牛可以当马骑么?”有许多曾经练过好几年武艺的人,去求他收作参师徒弟,他教这人做两手功夫看,看了总是摇头长叹,说很难很难。这人问他什么事很难,他就说走回头路,不是很难吗?多有听了他这话仍是不解所谓的,再追问他,他才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索性是不曾学过的,我倒好教你,你于今已学到了这一步,譬如走路,原是要向正东方去的,你却错走到正西方去了,此刻若要回头走过,势必退回起初动身的地方,才能改道向正东方走。你看这一大段回头路,岂不要走煞人吗?”

    罗大鹤收徒弟的资格,既限制得如此之严,所以在长沙的声名虽大,没几个人能拜在他门下的。陈光照到长沙见了罗大鹤的面,说了来意,罗大鹤教陈光照将五个儿子,都带来看看,后来一一看了,仅有第四个陈雅田能学,就收了陈雅田做徒弟。

    陈雅田这时的性格极是顽皮,最不肯用功练习。陈光照眼巴巴地望这个儿子练习武艺,替自己报仇雪恨。见儿子偏不肯用功,就租了一间房子在厂子旁边,趁三九酷冷的天气,亲自动手将陈雅田身上的衣服完全剥了,只留给一条单裤,向租了的那间房里一推,把门反锁了,自己坐在门外等候。

    陈雅田冻得一身如筛糠一般地抖个不了,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地苦练。运动得越激烈,身体越觉暖热,四肢一停顿,就寒风侵骨了。每次是这么监督着,苦练点两根线香的时间,才放出来穿衣,休息一会儿。

    苦练二三年以后,陈雅田的本事,也渐渐长大了,拳脚中的趣味,也渐渐能理会了,哪里还用得着陈光照监督呢?陈雅田的气力最大,又最喜和人较量,和他同学的几个人,没一个及得他那般大的气力。学武艺在和同学较量的时候,贵在持久,持久就是气力大的占便宜。同学的和陈雅田动手,结果总得吃陈雅田的亏,弄得一班同学的,都不愿意和他动手了。和他同学的,尚且不能跟他持久,以外会些儿拳脚的人,更是做梦也不敢想到与陈雅田比赛了。

    陈雅田学成了归家,正在六七月间。陈光照多年不敢相争的水利,这时见儿子武艺学成回来了,自己田里本用不着水,却故意提了把锄头,将仇家田里的水口放开。仇家自然不肯随便放过,立时邀集了十多个会武艺的人,各人提一把锄头,蜂拥一般地来掘陈家的水口。

    陈光照教陈雅田去抵抗,陈雅田这时的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赤着两手出来,迎面抓住走第一的一个,往左胁下一挟,右手夺过铁锄,也不和那些把式动手,挟了这个把式,径向仇家田里走去。十多个把式,都跟在后面追赶,陈雅田一只手拿着铁锄,一面招架,抽空就在田塍上掘一锄。被挟的这把式痛得手足乱动,但是越动得厉害,便挟得越紧。打过一条田塍,也就掘过了一条田塍,十多个把式当中,勇猛些儿的,都受了伤,胆小不敢上前的,就不会挨打。

    陈雅田见田塍也掘了,把式也打伤的不少了,才慢条斯理地将胁下的这个把式放下来一看,觉得诧异,怎么放下来倒不动了呢?仔细看的,原来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挟得断了气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什么把式,怎这么不牢实?”这回的事,陈家虽遭了一场人命官司,然陈雅田的勇名就从此震动远近,仇家也再不敢和陈家争水了。不过陈雅田生性喜斗,他的勇名愈扩大,敢和他交手的愈少,终年在家单独地练习,觉得十分枯寂。

    这日他在野外闲逛,猛然间遇着一条发了暴性的水牛迎面奔将过来,牧牛的孩子跟在后面,旋追旋大声喊人让开。陈雅田正苦一身本领没处施展,哪里肯让呢?支着两条铁也似的臂膊,向前等待。那水牛见前面有人挡住去路,多远的就把头一低,撑起一对二尺来长的倒八字角,蓄全势力戳将来。

    陈雅田叫声来得好,双手抢住两角,一个鹞子翻身,那牛便立脚不住,身体跟着一翻,背脊着地,四蹄朝天,倒下去半晌爬不起来。陈雅田自从此次于无意中,得了这么一个好对手,便每日四处寻找喜斗人的大水牛,用种种方法,挑弄得牛性大发,不顾性命地向陈雅田冲斗。论陈雅田的力量,本不难一两下即将水牛推翻,只因水牛的意志并不坚强,第一次被人推翻了,第二次便不肯奋勇上前。很不容易地才能找着一条欢喜斗人的水牛,若仅仅斗过一次,就使它失了战斗的能力,岂不可惜。所以陈雅田为欲保留水牛这一点斗志,总不肯尽自己的力量。不过水牛这东西,毕竟不是一种能强硬到底的畜类,尽管不将它推翻,只要接连和它游斗几次,每次累得它疲乏不堪,它的气就馁了,听凭你如何挑弄它,它只低下头,往两旁避让。陈雅田寻牛做对手,斗不到几何时,陈家附近十多里的凶牛,没一条不是见了陈雅田的影子就俯首帖耳的,动也不敢动一动。陈雅田没有方法能激怒那些牛,只好和一般牛贩商量,教牛贩遇了喜斗人的凶牛,就牵到陈家来,每斗一次,给牛贩二三百文的酒钱。一般牛贩乐得有新奇把戏看,又有得钱的希望,离陈家百里以内的斗人牛,只要是搜罗得着的,无不牵到陈家来。

    有一个种田的人家,养了三条大水牛,本来都是极驯良,会做功夫的,不知因什么缘故,其中有一条,忽然像是疯了一般,逢人便斗。寻常斗人牛多是喜斗面生的人,自己的主人和每日牵到外面吃草的牧童是不敢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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