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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漠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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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到达地中海上空,我遇到低压云。我降至二十米。阵雨猛击座舱风挡,海面好似在喷烟吐雾。为了辨清周围和不撞上一根桅杆,我作了极大的努力。

    我的机械师安德莱·普雷沃,给我点了几支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后舱,带了一个热水瓶回来。我喝了。我不时用手指弹油门杆,以便保持在二千一百转。我朝仪表盘扫了一眼:我的臣民安分守己,每根针都在正常的位置上。我向海探望,大雨下的海面烟雾腾腾,仿佛一只巨大的热水缸。假若我驾驶的是一架水上飞机,我将会惋惜海面太“虚”。但是我驾驶的是一架陆上飞机。不论虚与不虚,我没法降落。我也说不出所以然,这给我一种虚妄的安全感。海洋不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这里发生故障与我无关,甚至不使我感到威胁,我的装备不是用于海上飞行的。

    飞行了一小时三十分后,雨势小了。云层始终很低,但是亮光已经透过云层,像欢乐的笑容。我欣赏这种慢慢转晴的天气。我猜知在我头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轻云。为了避开雷飑,我斜着飞,因为这里已出现了第一道云隙,没有必要在飑线中心穿越过去。

    我不用看已预感到这道云隙,因为我一眼瞥见正对着我的海面上,有一长溜青烟,绿洲似的颜色又深又亮,很像南摩洛哥的大麦地;当我从塞内加尔横越三千公里沙漠后,看到这些大麦地总不由心头一阵激动。这时也是一样,我感觉进入了一个可以居住的地区,心情轻松愉快。我转身向普雷沃说:

    “过了,这下子好啦!”

    “对,这下子好啦!”

    突尼斯。上油的时候,我签了几张表格。但是,在我离开办公室时,听到“扑通”好像物件跌入水里的音响。这是一种闷哑的音响,没有回声。我立刻记起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这是汽车库的爆炸声。那个嘶哑的咳嗽声中死了两个人。我转身朝着沿跑道的公路看去:半空中灰尘微扬,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相撞,霎时间一动不动,像陷进了冰堆。有人往车辆奔去,有人朝我们跑来:

    “打电话……叫个医生……头……”

    我感到一阵揪心。命运之神在宁静的薄暮时刻又完成了一次袭击。毁了一个美人,一个聪明的头脑,还是一个生命……海盗就是这样在沙漠中蹑行,没有人听到他们在沙地上有弹性的脚步声。在营地上一时流传着劫掠的谣闻。过后一切又隐没在金黄色的寂静中。同样的和平,同样的寂静……我身边一个人说脑壳破裂了。我一点也不想打听这个毫无生气、鲜血淋漓的前额。我转身避开公路,走上我的飞机。但是我心中仍感到一种威胁。这个声音我不一会儿又听出来了。当我以时速二百七十公里擦过黑色高原时,听出这个同样嘶哑的咳嗽声,命运之神的这声“吭”将在约会的地点等着我。

    往班加西飞吧。

    2

    飞吧。白天还有两个小时。当我抵达的黎波里塔尼亚时,我已经摘下了墨镜。沙漠上金光闪闪,上帝,这个星球是多么荒凉!又一次,在我眼中,只是种种幸运的巧合,才产生了河流、树荫和人的居住地。岩石、沙碛占了多大的部分!

    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漠不相关,我生活在腾云驾雾中。我感到黑夜在向我逼近,人像关在庙堂里。人关在中间,陷入孤立无助的沉思,接触到基本礼仪的秘密。这个世俗的天地已经退居一旁,即将消失了。全部景物还闪映着一片金光,但是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挥发了。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更珍贵。那些对飞行怀有难言的依恋之情的人,是非常理解我的。

    我渐渐放弃了太阳。放弃了发生故障时可以接待我的金色广袤土地……放弃了可以指引我道路的标志。放弃了可以让我避免触礁的横空兀立的山影。我进入了黑夜。凌空飞翔。身边仅有的是那些星星……

    这个世界是慢慢死去的。日光逐渐黯淡。土地与天空逐渐混沌不清。这块土地往上升腾,蒸气似的弥漫飘浮。最初出现的星辰像在绿水中一般闪烁不定。要等好久才会变成光芒明亮的钻石。我还要等好久才能看到流星悄然无声的行迹。有几次夜色深沉,我眼见那么多的星火划过夜空,以为在星群中掀起了大风。

    普雷沃试了试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在灯泡外罩上红纸。

    “再加一层……”

    他又加上一层,按一下开关。光线还是太亮。如在照相馆里,光线太亮会把外部世界苍白的形象遮住。有时在夜里,万物都蒙上了薄薄的白絮,光线又会把它摧毁。已是一片这样的黑夜。但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一钩新月还悬在空中。普雷沃又钻进后舱,带了一客三明治回来。我嚼着一串葡萄。我不饿。不饿也不渴。我也不感觉疲劳,好像还可以这样驾驶十年。

    月亮死了。

    班加西在黑夜中响了起来。班加西安卧在如此深邃的黑暗中,周围看不到一点光晕。我抵达上空时看到了这个城市。我在寻找机场,这时候红色的跑道灯亮了。灯光勾勒出一块黑色的梯形。我盘旋而飞。一只探照灯翘首仰望,灯光像火柱似的直冲天空,旋转一下,在机场上铺出一条金色道路。我仍在盘旋,要仔细认清障碍。这个中途站的照明设备非常出色。我减低速度,开始往黑色的水池里钻。

    我着陆时,当地时间二十三点。我向探照灯滚过去。彬彬有礼的官员和士兵,从暗影中进入探照灯强烈的光照内忽隐忽现。他们收了我的证件,开始给我上油。按规定我停留二十分钟。

    “盘旋一圈,再在我们上空飞过,否则我们不知道起飞是否顺利结束。”

    飞吧。

    我在这条金色道路上,朝着一无障碍的豁口滚过去。我驾驶的是西摩型飞机,还没有滚到跑道尽头,庞大的机身已凌空而起。探照灯尾随着我,使我难于盘旋。后来,灯抛开了我,他们猜到灯光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垂直转弯,这时探照灯又打在我的脸上,但是仅仅一掠而过,把金色长笛指向别处。这些照应叫我感到莫大的礼遇。现在我朝着沙漠盘旋而去。

    巴黎、突尼斯、班加西的气象员都向我报告说,顺风时速三十到四十公里。我打算飞行时速三百公里。我对准联结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的直线中心点飞去。这样可以避开海岸上的禁区,尽管会遭遇到难以预料的漂移,我还是可以在右边或左边得到某个城市的灯光指引,或者更笼统地说,得到尼罗河河谷区的灯光指引。假若风速不变,我将航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假若风力减弱,三小时四十五分钟。于是我开始鲸吞一千零五十公里的大沙漠。

    月亮不见了。星光以外,云雾弥漫。我将看不到一点火光,将找不到一个标志,在到达尼罗河以前也将收不到人的一个信号,因为无线电已经中断了。除了我的罗盘和斯贝雷陀螺仪以外,我也别想观察到任何其他东西。我对一切不感兴趣,除了那根细细的荧光针在朦胧的仪表盘上缓慢的呼吸。当普雷沃走开时,我轻轻地校正重心的位移。我爬升到两千米上空,根据收到的信号,在那个高度上刮的是顺风。每次飞上一大段路,我把灯扭亮,观察发动机的刻度盘,因为这些仪表盘并不都是夜光的;但是大部分时间我沉浸在黑暗中,跟我的渺小的星座为伍;这些小星座与窗外的星座放出同样的矿物质光泽,同样不可磨灭,同样神秘莫测,也讲同样的语言。我也好比天文学家,在阅读一本天体力学的书籍。我也觉得自己勤奋和专心致志。外部世界是漆黑一团。那边普雷沃熬了一阵后睡着了。我更可享受我的孤独。周围是发动机柔和的嗡嗡声,眼前的仪表盘上则出现这些安静的星星。

    我可是在沉思。我们照不到一点月光,也用不上无线电。在投身扑入尼罗河的光网以前,我们跟地球之间没有丝毫的联系。我们远离一切,全靠我们的发动机悬浮于这片云雾中而不致坠落。我们在横越童话中的黑色大峡谷,考验大峡谷。在这里孤立无援。在这里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全凭上帝的安排了。

    从电报室的缝隙中泄出一道光。我唤醒普雷沃去把光熄灭。普雷沃在黑影中像头熊似的翻身,伸伸懒腰,走到前面。他专心地用手绢和黑纸不知怎么一凑,我的那道光消失了。那道光把整个世界划了一道裂口。它跟苍白飘忽的荧光针的光色不同。这是夜总会的灯光,不是星星的光芒。尤其它迷惑我的眼睛,也把其他的光抹去了。

    飞行了三个小时。一道光从我的右翼射来,显得很强烈。我望了一眼。在此以前翼尖上的那个小灯一直看不见,这时挂上了长长的一道光线。这道光闪烁不定,一会儿隐一会儿现,因为这时候我飞进了一堆乌云里。是这堆乌云把我的灯光折射过来的。附近若有我的标志,我宁愿有一个清朗的天空。机翼在光晕下发亮。光线透入云堆,照住了不动,发亮后,在那里形成一团玫瑰色的花束。激烈的涡流把我摇晃不停。我在一堆厚度不明的积云的风口中飞行。我爬升至二千五百米,还是没有钻出云堆。我又降至二千米。那团花束依然如故,岿然不动,愈来愈明亮。好。行。得啦。我不去理会它了。等我钻出云堆时再说吧。但是我可不喜欢这种黑店里透露出来的灯光。

    我在计算:“我在这里颠簸折腾,这还是正常的,因为尽管天空清朗和纬度高,我一路上都遇到了涡流。风一刻也没有停息过。我的时速应该超过了三百公里。”总之,我没有掌握一点确切的情况,飞出云堆后再设法定位吧。

    我还是飞出了云堆。花束突然无影无踪。花束消失使我觉得事情不妙。我朝前方凝视,若能窥见什么的话,我就窥见一线狭窄的天空和劈面一道积云的屏障。花束又滚成一团。

    我再也不可能摆脱这堆粘胶,就是摆脱也只能是几秒钟时间。经过三小时三十分钟的飞行,这堆云开始令我不安,因为我若按照我想象的速度在飞,我正在接近尼罗河。只要稍为有点运气,我穿过几条空中走廊后就可以望见尼罗河了,而且空中走廊为数也是不多的。我还不敢往下滑,万一没有飞得我想的那样快,就还有几块高地要飞越。

    我在这以前没有感到丝毫不安,只是怕耽误了时间。但是我在清醒时确定了一个限度:飞行四小时十五分。超过这个时间,即使无风————无风实际是不可能的————我也越过了尼罗河河谷。

    当我到达乌云边缘,花束中火星四迸,愈来愈急速,然后一下子熄灭了。我可不喜欢跟黑夜的魔鬼进行这种密码通讯。

    有一颗绿色的星出现在我面前,像一座灯塔似的光芒四射。这是一颗星还是一座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光,这颗报喜的星辰,这种包藏祸心的邀请。

    普雷沃醒来了,把光打在发动机刻度盘上。我把他连同他的灯光一起推开。我刚飞入这两堆云之间的缝隙,要利用这个机会瞧一瞧下界。普雷沃又去睡了。

    然而没有什么可瞧的。

    飞行四小时零五分。普雷沃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应该到开罗了……”

    “我想也是……”

    “这是一颗星还是一座灯塔?”

    我稍稍减低了发动机的转速,无疑是这个把普雷沃闹醒的。他对飞行噪音的任何变化都很敏感。我开始缓慢下降,想钻到云堆底下。

    我刚才查了查航空图。不管怎样,我到达过零度标高,因而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依然下降,向正北方向盘旋。这样,我的窗前会出现城市的灯光。我可能已经超越城市,那灯光就会出现在我的左翼。此刻我飞在积云下面。但是我沿着另一堆乌云,它降到我左翼底下。为了不致坠入它的罗网,我盘旋一下,朝着正北偏东方向飞去。

    这堆乌云无疑更加下沉了,把我的视线完全切断。我不敢再往下滑。我的高度计达到四百度标高,但是我不知道这时的气压。普雷沃弯下腰。我向他叫道:“我要一直往海面滑;为了不跟地面相撞,最终也是要落到海里去的……”

    然而也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还没有漂移到海面上空。这堆云下面的黑暗实在无法穿透。我紧贴在窗前。我试图看到飞机下有些什么。我试图发现灯光、信号。我是一个在灰堆中扒拉的人。我是一个努力在炉底寻觅生命的余烬的人。

    “有个水上航标!”

    我们同时看到了这个时隐时现的陷阱!真是疯了!这个幽灵似的航标,这个黑夜的创造物,究竟在哪儿啊?因为正在这同一秒钟,普雷沃和我俯身要在我们机翼下三百米处找回这个航标时,突然……

    “啊!”

    我相信我没有说别的话。我相信我也没有别的感觉,除了感到一声惊人的崩裂,把我们地球的基座也撼动了。我们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撞上了地面。

    我相信接着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不等待什么,除了爆炸引起的紫红色的巨星,把我们烧得彼此不分。普雷沃和我都不感到丝毫激动。我内心只是在无尽地等待,等待这颗星发出光芒,也在那一秒钟内我们在星的光芒中昏过去。但是没有紫红色的星。只是一阵地震,毁坏了我们的机舱,打落了机舱的窗子,把机壳板抛到百公尺以外,使我们的五脏六腑充满了隆隆的响声。飞机像从远处扔过来插在硬木上的一把小刀,颤动不已。我们被这场怒火搅作一团。一秒钟、两秒钟……飞机始终在哆嗦,我怀着恶魔般的迫切心情等着,恨不得飞机内在的能量使它像炸弹似的爆炸开来。但是地心的震颤延续不断,却没有引起最终的喷发。但是我对这种无形的功一无所知。我不理解这次地震,我不理解这场怒火,也不理解这种无穷无尽的等待……五秒钟、十秒钟……突然,我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记撞击,把我们的香烟抛出窗外,把右机翼震得粉碎,然后一切停止了。一切,除了令人心寒的静止不动以外。我向普雷沃叫道:

    “快跳!”

    他也在同时叫了起来:

    “火!”

    我们已经翻出空洞洞的窗口,滚在二十米远的地方站起来。我对普雷沃说:

    “没有伤着吧?”

    他回答我说:

    “没有伤着!”

    但是他在抚摸膝盖。

    我对他说:

    “你拍拍,动动,然后再跟我发誓说,你没有伤着什么……”

    他回答说:

    “没什么,这是灭火机……”

    而我在想,他马上会滚倒在地上,从头到肚脐裂成两爿,但是他两眼愣愣的又对我说了一遍:

    “这是灭火机!”

    而我在想,他疯了,他要乱蹦乱跳了……

    但是,看到已没有着火的危险,他的眼睛终于从飞机上移开,对我望着,又说:

    “没什么,这是灭火机,把我的膝盖擦伤了。”

    3

    令人费解的是我们居然活了下来。我手里提着电气灯,沿着飞机留在地面上的痕迹回溯。在离飞机撞击点二百五十米的地方,已经发现卷曲的金属架和钢板,在飞机滑过的道路上黄沙四溅。后来天破晓后,我们才看清一块荒芜的高原顶上有一条平缓的斜坡,我们差不多以切入的角度猛撞在上面。沙地上撞出一个深坑,用犁犁过的一样。飞机没有仰翻,却像一条怀着怒火的蟒蛇,胸腹贴地,尾巴直晃,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滑过去。我们无疑亏得这些黑色的圆卵石才保全了生命。这些石子在沙地上自由滚动,这次作了我们的滚珠台架。

    为了避免短路引起以后燃烧,普雷沃把蓄电池拆了下来。我靠在发动机上思考:我飞行了四小时十五分钟,在高空中遇到的风速可能是每小时五十公里,我确实感到颠簸。但是,要是在这些预报后风有所变化,那我就完全不知道它吹的是什么方向。我估计自己落在每边有四百公里的正方形地带。

    普雷沃走来坐在旁边,跟我说:

    “能活下来真是意外……”

    我没有回答他,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我脑海中已浮起那么一种想法,并有点儿叫我焦躁不安。

    我请普雷沃把他的灯点亮作为标志。我手里拿了我的电气灯往前直走。我仔细观察地面,缓步向前,绕了一个圈子,换了几次方向。我一直搜索地面,好像在寻找一枚遗落的戒指。不久前我也是这样在寻找火光。我一直在黑暗中向前走着,弯身对着我手拎的一团白光。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我慢慢沿着原路朝飞机走去。我坐在机舱旁边,又沉思起来。我在搜寻希望的根据,然而没有找到。我在搜寻生命提供的信号,然而生命不给我提供信号。

    “普雷沃,我连一根草都没有看到……”

    普雷沃不言不语,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当天空破晓,幕布拉开时,我们再谈这件事吧。我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我想:“落在离周围四百公里的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汽油箱和滑润油箱都砸破了。我们的水箱也破了。沙把一切都吸干了。我们在一只打成碎片的热水瓶底找到半升咖啡,在另一只瓶底找到四分之一升葡萄酒。我们把这些饮料过滤,又掺在一起。我们又找到一些葡萄和一只桔子。但是我计算:“在沙漠里,在阳光下,走上五个小时,这些就完了……”

    我们躺在机舱内等待天明。我伸直身子,要睡了,一边陷入睡乡,一边总结我们的冒险经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我们的饮料还不到一升。如果我们大致处在一根直线上,他们要八天才能找到我们,我们不可能有更好的指望,但是这已经太晚了。假使我们已经向横侧漂移,要六个月才能找到我们。不应该对飞机抱着希望,因为他们要在三千公里的地带上寻找我们哩。

    “啊!可惜……”普雷沃对我说。

    “可惜什么?”

    “本来可以一下子了结的!……”

    但是不应该这么早就甘认失败。普雷沃和我振作一下。不管如何渺茫,还是不应该失去从空中获得神灵救助的机会,也不应该留在原地不动,可能错过附近的绿洲。我们今天走一个白天,然后回到飞机旁边。出发之前,在沙地上用大写字体写上我们的计划。

    于是我蜷作一团,准备一直睡到天亮。我很幸运居然还能睡着。疲劳使我觉得四周围着许多人。我不是孤零零的在沙漠里,迷迷糊糊中充满了声音、回忆和嘁嘁喳喳的知心话。我还不曾感到口渴,心境很佳,信步就走入了睡乡。在梦幻前,现实也要退避。

    啊!天破晓时,事情又是多么不同!

    4

    我深深爱上了撒哈拉。我曾经在抵抗区度过几个夜晚。我曾经在这片莽莽黄沙中醒来,大风吹过的地方像海面留下一道道波纹。我曾经在沙漠中卧在机翼下等待营救。但是那时的事情不一样。

    我们步行在起伏不平的丘陵的斜坡上。地下是沙子,表面盖了密密一层发亮的黑砾石。可以说是金属的鳞片,我们四周所有的隆丘都像盔甲似的闪闪发光。我们落在一个矿物世界。我们陷进一个钢铁田野。

    越过第一座山头,远处又出现一座相似的山头,又乌又亮。我们走路时,脚底擦着地面,为了留下一根导线,以便等会儿走回来。我们面对着太阳前进。朝正东方向走是违反任何逻辑的,因为气象预报、飞行时间这一切都叫我相信,我已越过了尼罗河。但是我曾经朝西方作过一次短暂的尝试,我感觉不舒服,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我于是把西方留到第二天再说。我一时也把北方抛在脑后,虽则北方的路倒是通向海洋的。三天后,我们已经处于半谵妄状态,正式决定舍弃我们的飞机,往前一直走到跌倒为止,我们走的仍然是朝东的方向。说得更确切些,是正北偏东方向。这既违反情理,也毫无希望。后来得救后,我们发现走哪一个方向都没法使我们回去;若往北走,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也决然到达不了海边的。不管表面看来多么荒诞不经,今天我还是觉得,既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取舍的依据,我选择了这个方向,唯一的理由是我那时在安第斯山到处搜寻我的朋友吉约梅时,也是这个方向救了他。对我来说,东方隐隐约约地变成了生命的方向。

    经过五小时的步行后,景物变了。有一条流沙河好像涌向一条峡谷,我们就走上了谷底这条路。我们大踏步走着,我们应该尽量走得远一点,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话,还要在天黑以前回去。突然我停了下来:

    “普雷沃。”

    “什么?”

    “脚印……”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忘记在身后留下一条踪迹?要是找不到自己的踪迹,那就是死亡。

    我们转身回头,但是向着偏右方走去,相当一段路后,又朝原来的方向斜插过去,这样就可以交叉穿过我们留下踪迹的地方。

    接上这条线后,我们又出发了。气温升高了;随着气温升高,出现了海市蜃楼。但是这仅仅是些最初的海市蜃楼。一些大湖形成了,当我们往前走,大湖又消失了。我们决定越过沙谷,爬上最高的沙丘,可以环顾四方。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跨着大步走的,总该有三十五公里吧。我们登上了这个黑色圆丘的顶点,在一片静默中坐了下来。我们的沙谷静卧脚下,通向一块没有石头的沙漠。沙面上白光亮得耀眼。目光能及的远处空无一物。但是在地平线上,由于光线的折射,已经造成更加眼花缭乱的海市蜃楼。城堡、尖塔、线条笔直的几何图形。我也观察到一条黑影,宛若一片农田,但是上面压着最后一堆乌云;这些云都是白天消散,傍晚又会复现的。这只是积云的影子。

    再往前走是没有意义的,这种企图不会得到效果。应该回到我们的飞机旁边,这个红白相间的航标可能会被我们的同志认出来。虽然我对这类搜寻不抱希望,看来这还是唯一得救的机会。尤其那里还留着我们最后几滴饮料,我们早就应该把它喝下去了。为了活下去也应该回到那里。我们是勒在铁箍儿里的俘虏,这个铁箍儿就是我们短促的耐渴力。

    但是半途而废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可能现在走的正是生命之路!在这些海市蜃楼的背后,地平线上可能布满了真正的城市,淡水河和草原。我知道回头走是对的,但是当真狠心步步不前时,我可是有一种往下沉的感觉。

    我们躺在飞机旁。我们走了六十多公里。我们喝完了我们的饮料。在东方一无所获,也没有一位同志在这块领土上空飞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呢?已经那么渴……

    我们在七零八落的机翼上抽出几块残片,堆得高高的。准备了汽油和镁板,镁板可以反射出强烈的白光。等到深夜才点起我们的大火……但是人又在哪儿呢?

    现在火焰蹿上来了。我们虔诚地望着我们的明灯在沙漠中升起。望着我们静默辉煌的信号把夜空照得通亮。我想,如果说信号带走一个已够凄楚的呼唤,但也寄托一片深情。我们要求喝水,但是也要求与人取得联系。但愿在黑夜中升起另一团火光,只有人才支配着火,让他们来回答我们啊!

    我又看到妻子的眼睛。除了她的眼睛,我没看见别的。这双眼睛在询问。我还看到所有可能对我表示关心的人的眼睛。这些眼睛也在询问。这一双双眼睛都在责备我默不出声。我回答!我回答!我竭尽全力回答,我已不可能在黑夜中燃起更加熊熊的烈火啦!

    我已经尽了我的力量。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量,因为走了六十公里几乎没有喝水。现在我们也不会再喝了。如果我们不能久等,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我们留在这里,那么老老实实地在吮吸我们的水壶。但是从我把水壶底吸干的那一秒钟起,有一只时钟开始摆动了。从我把最后一滴水咽下肚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时间像河流似的把我冲走,我又能怎么样呢?普雷沃哭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安慰他说:

    “要完的话,那就完吧……”

    他回答我说:

    “要是你以为我为自己在哭……”

    唉!不错,这件事的迹象我早已看在眼里了。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我明天,要不就是后天就会知道,肯定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我对苦刑只是半信半疑。我对此也曾经作过一番深思。有一天我关在一个机舱里脱不出身,以为要溺死在水里了,我并不感到极大的痛苦。有几次,我以为自己要砸破脑袋,这在我看来也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在这里我也不会过于悲恸。明天,我将从中了解到更加新奇的事情。尽管我生了那堆大火,我是否已经放弃让人们听到我的呼声,只有上帝知道了!……

    “要是你以为我为自己在哭……”是的,是的,这才是难以忍受的。我每次看到这些期待的眼睛,像受到火炙一样。我奋然而起,勇往直前地奔去。那边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沉下去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角色颠倒。但是我一直在想,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可是我需要普雷沃才能完全肯定我的想法。人们在我们耳边喋喋不休的这种临终前的悲痛,普雷沃也绝不会感到。但是有些东西是他支持不了的,在我也是一样。

    啊!睡着在我真是求之不得,不管睡过今夜,还是睡上几个世纪。要是我睡熟了,我不会有所区别。接着,多么安宁啊!但是,这些即将在那边响起的哭声,这些失望的浓焰……那种景象教我无法自主。我不能对着这些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一秒钟的沉默,就会杀害我所爱的人的一点生命。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为什么这些锁链要束缚我不能及时去搭救那些沉下去的人呢?为什么我们的烈火不能把我们的喊声传到世界尽头呢?别着急!……我们来啦!……我们来啦!……我们是营救者!

    镁板烧完了,我们的火发红了,只剩下一堆炭火,我们弯着腰在火堆上取暖。我们冲天的烽火灭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推动呢?唉,我很清楚,什么都没有受到推动。这是一声没能上达天国的祈祷。

    好吧,我就要睡着了。

    5

    黎明时,我们用布抹机翼,收集了浅浅一杯掺有油漆和机油的露水,气味令人恶心,我们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谈不上别的,总算润了润嘴唇。这顿盛宴以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而还有那把手枪。”

    我猛地变得气势汹汹,怀着邪恶的敌意转过身去对着他。在这个时刻,我最痛恨的莫过于感情的流露。我有一种迫切的需要,认为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生是无所谓的。活着是无所谓的。死于干渴也是无所谓的。

    我斜眼打量着普雷沃,若有必要准备把他痛殴一顿,教他不要多嘴。但是普雷沃对我说这话时镇静自若。他在谈论一个卫生问题。他提到这件事,就像对我在说:“应该把我们的手洗洗干净。”那是我们一致同意的。昨天我看到那只皮壳子已经在转念头了。我的想法合情合理,一点也不凄怆。只有人情那一条是凄怆的。还有我们没能使我们负有责任的人安心。手枪却不是这样。

    他们不会总是找我们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可能总是在其他地方找我们。可能在阿拉伯沙漠。明天以前是不可能听到任何飞机声的,而那时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飞机。这种仅有一回的飞渡,又在那么辽阔的天空,我们对之不会动心。我们是混杂在沙漠里千万颗黑点中的两颗黑点,不要妄想会被人认出来。人们以后说到我在此受苦刑的想法,没有一个会符合事实的。我不会受任何苦刑。在我们眼中,营救者飞翔在另一个宇宙里。

    要在三千公里沙漠中找到一架情况不明的飞机,需要搜寻十五天,因为可能要从的黎波里塔尼亚搜至波斯湾。可是在今天,我还抱着这个渺茫的希望,既然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盼的了。我改变了战术,决定一个人去探索。普雷沃准备了火种,有人访问时点起来,但是我们不会有客人来的。

    我于是走了,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走回来的气力。我所知道的利比亚沙漠的情况,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撒哈拉的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而这里降至百分之十八。生命像蒸气似的挥发。据贝杜因人[12]、旅客、殖民地军官的报导,可以坚持十九个小时不喝水,二十小时后眼冒金星,最后阶段开始了,渴魔的步伐赛过迅雷疾电。

    但是,这阵东北风,这阵使我们受骗的怪风,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把我们困在这个高原上,现在却让我们苟延残喘。但是,在眼睛冒出金星以前,它准许我们有多少时间的宽限期呢?

    我于是走了,仿佛登上小船漂洋过海。

    可是,在晨光下,四周景色似乎不那么凄惨。我先是两手插在裤袋里,像个流浪汉似的往前走去。昨天傍晚,我们在几个神秘的洞穴前张了几个罗网;我心中的那个偷猎者醒了。我首先去查看那些陷阱,里面是空的。

    血喝不成了。说实在的,我也没存那个心。

    我并不十分失望,但却感到莫大的好奇。那些动物在沙漠里靠什么活下来的?毫无疑问,这是些犬耳狐,或称为沙狐,个儿如兔子那么大,长着两只大耳朵的小食肉兽。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循着其中一条踪迹找去。足迹把我引到一条狭窄的沙谷旁边,在这里所有的足迹清晰可辨。我欣赏那三趾外伸,棕榈叶形状的美丽足印。我想象我的朋友在黎明时颠足轻跑,舔石头上的露水。这里足迹稀疏了,我的沙狐奔跑起来。这里有一个伴侣来找它了,它们俩齐头并进。我就这样,怀着奇怪的兴奋心情参加这次清晨的散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迹象。我也有点忘了自己的口还渴着……

    终于,我走到了我的沙狐的食品柜。每隔一百米,沙面上冒出一种又细又硬的灌木,形状若汤盆,枝条上长满金色的小蜗牛。沙狐在天亮时到这里取食。我无意中闯见了自然界的一大奥秘。

    我的沙狐并不在每棵灌木前停留。有的枝条上尽管长满了蜗牛,它还是不屑一顾。有的枝条它在旁边绕上一圈,显然非常小心翼翼。有的它光顾一下,但并不损坏,啄了两三个蜗牛后便去另找一个酒家。

    难道是为了更长久地享受清晨散步的乐趣,才存心不一下子吃得饱饱的吗?我不这样认为。沙狐的作法密切配合一种必要的策略。要是遇见第一棵灌木,就拿树上的产物来饱餐一顿,两三次后,枝条上的蜗牛就会吃得精光。这样,一棵灌木接着一棵灌木,就会破坏蜗牛的繁殖。但是沙狐知道克制自己,不去妨害蜗牛的生长。不但一顿只吃百来个这种棕色的丛生物,而且从来不在同一根枝条上啄食相邻的两只蜗牛。这样做说明沙狐是理解这种危险的。如果它不顾后果的吃饱为止,蜗牛就会绝种。如果不存在蜗牛,也不存在沙狐。

    足迹又把我引向洞穴。沙狐在里面,肯定在屏息倾听,我隆隆的脚步声叫它心惊胆战。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是没救啦,但是奇怪的是我并不因此而对你的生活习性失去兴趣……”

    我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看来人能适应一切环境。一个人可能在三十年后死去,想到这一点并不败坏他的兴致。三十年,三天……这是从哪个前景来考虑的问题。

    但是,某些情景还是应该忘记……

    现在我继续走我的路,而随着疲劳,内心某些东西起了变化。海市蜃楼就是不存在,我也会创造的……

    “喂!”

    我举起胳臂高呼,但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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